看完小说你有什么感受—— 凤兰姐姐

黄育培

[小说] 凤兰姐姐

                        □黄育培

        贫穷和落后的故乡已在身后渐行渐远，我却怎么也忘不了那悲凉往事的记忆。孩提时父母去了国外，我在荷田老家与外婆的锦湖村之间转。一晃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来到客家都市梅城。数年后在华侨城拥有一套房。二十一世纪首个中秋节，母亲从台湾归来看我。提起凤兰姐姐，母亲说是她为外婆也为我从穷苦人家买来的。可是，当年因贫困而带着美丽的梦想离家出走了……而这一段鲜为人知的少男少女演绎的凄美而圣洁的真情故事，依然在我心中缠绵。

         一

        锦湖村自然美丽。母亲走后，因我啼哭不止，祖母送我到外婆家。我在外婆背上哭，她边走边哄我，唱着催眠歌。一觉醒来，蒙眬中一只嫩嫩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床前，乌溜溜眼睛穿蓝布衫的姐儿欢悦地说：“醒啦！”外婆连忙过来，笑着说：“给他摸摸额头，姐姐陪你玩啊！”这就是凤兰姐姐。从这时起，我一会儿在她的臂弯里睡熟，一会儿被她背着走，一会儿又拉着手儿跑。慢慢地，我不再那么想着妈妈了。

       那时候，客家农村人各自耕种，外婆忙着下地。外公从国外归来，是个乡村绅士。外公在国外发财时，外婆在村尽头山下盖个大楼房。子女都去了国外，就老少几个人住着。凤兰姐姐放学后要做许多家务活。水井离屋远，她半桶半桶地挑。那时人少，村尾山下三屋四户只十来人住，姐姐和邻屋同龄的二妹正好相伴。路下地角有株杏儿树，她总在这儿歇脚。那阵子满树花儿开得艳，蜂蝶狂舞，还有色彩斑斓争闹的小甲虫。姐儿脸红红的站在这里，人面杏花相映红。她找来带节的禾秆锁了一只大黄蜂，又折了花枝让蜂在上边爬，叮嘱说：“会刺人，不能碰它！”

       农家三月，外婆门前的枇杷熟了。凤兰姐姐放学挑完水，用竹竿夹子摘枇杷。她挑了一只剥皮去核往我口里送，然后自己连皮吃了一个，跳起来笑着嚷：“哎哟！又酸又甜！又酸又甜！”

       晚上，月光照在黑漆雕花的大栏床上。外婆在厨房忙碌，姐姐在油灯下写字，我在床上玩枇杷。我突然想起妈妈，又哭了。姐上床来，搂住我：“别哭，来玩骑马马！”她教我骑在背上，驮着我在床上爬，一边唱外婆教的歌：

      月光光，秀才娘；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我跟着姐儿念，忽然问：“姐，什么叫娶新娘？”“娶新娘就是，”她想了想：“就是男人娶阿妹！”然后笑着说：“玩娶新娘啦！”她走向一边，头上遮了花手巾，说：“你带我过去啊！”我又惊又喜，慢慢过去牵了她的手蹭过来，然后揭开那花巾。“娶了新娘要睡觉的！”她说着自己先躺下。从那时起，这床一头睡外婆，另一头便是相拥而睡的两个了。一年又一年，我们慢慢地长大。

黄育培

二

       二十世纪中叶客家乡村的天空风和日丽。星期天，姐姐清早摘回青菜。她把我摇醒：“起床啦！带你去洗衣！”

      穿过田垅，对面山边是浅浅的清清的小溪，水中缓缓滚动着白色的沙儿。姐姐用脚搵个小湖，坐在矮凳上洗衣。我在捉蹦蹦跳的小沙虾，溅起阵阵水花。姐帮我扎裤腿和衫袖，一边惊慌地说：“哎哟！我的宝贝，别再弄湿了，阿婆又该骂我妖精啦！”外婆百般疼我，总骂她小妖精，就怕把我带坏。我顺流往下走，发现岸上稻田水沟流下来的小水湖里好多小鱼，还有泥鳅和螃蟹，于是惊叫起来。姐姐摘来芋叶卷成喇叭儿，然后用盛衣的竹箕放在水口，两边用沙围住，慢慢把鱼虾赶入围。她又用禾秆捆住了蟹带夹的脚，把鱼虾装进芋叶打成包。回家走在田垅上，我们高兴得唱起来。

      回到家，外婆见我湿了衣袖，还没骂姐姐，我忙捧上芋叶包露出鲜鱼儿。外婆笑了，说我真乖，拿木盆让我把鱼儿放下。那年代生活苦，乡村吃肉好难，这鲜鱼虾给家里带来一顿美餐。

      午饭后，姐姐拿了菜渣剩饭去喂鸡。禾坪边，母鸡带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鸡在觅食。突然，母鸡一声惊叫，空中俯冲下来一只巨型老鹰，飞展着一双坚硬的翅膀，伸出锋利的爪子。姐姐眼疾手快，抓起扫把横扫过去。这鹰冷不防瞅见侧身躲过去，扇起一片尘土。在母鸡的咯咯叫声中,一只血淋淋小鸡正在挣扎。姐姐把它抱了回来，包扎着断翅，一边对我说：“你看，好险啊！这鹰好凶的！要小心！”姐姐驱鹰的身影和她的话，使我久久不能忘怀。

      那时村里人口少，静静的。除了过年，锦湖村的最热闹节日是农历七月半。家家户户都用三牲和糯米糕敬祖先，然后招待客人。这天，城里百花洲外婆娘家人来了。舅婆及媳妇和一个小女孩，可真是热闹。夜里，月光如水，虫鸣唧唧，萤火虫忽闪闪地飞。这城里女孩又好奇又活泼。姐姐叫二妹过来凑热闹。我们在门楼下铺了席子唱歌儿。一会儿，她们用蒲扇捉萤火虫，姐让我拿玻璃瓶子。她们在门坪里追逐着，一边又唱又跳：

      萤火虫，唧唧虫，屎背尾，吊灯笼！

      飞到西，飞到东，忽闪忽闪在夜空……

      她们在嬉戏，我拿瓶儿站着。姐说让我坐轿子。于是，两个人手搭手把我抬起来。我手中的瓶子在空中闪着蓝色的弧形萤光。二妹从旁拍着手唱歌。她们抬着我边走边唱：

      莫叫莫叫，乖乖上轿；

      中个状元，锣鼓官轿……

      我破涕为笑，快乐极了……

黄育培

三

       那年月是我们共和国历史上罕见的困难时期。人们着实领教了政策失误和科技落后带来的各种生活困难。偏又自然灾害频繁，一季洪水一季旱。粮食连年减产，引起物质奇缺。我在老家念小学，每餐只能喝一碗稀粥，饿得清瘦清瘦，上课也肚子咕咕叫。

       星期六下午来到锦湖村，外婆见了摸着我的头叹息。煮了两只特意留着的鸡蛋，又炒了香喷喷的黄豆让我装着，说饿了吃几粒。姐姐不在家，外婆说：“没人手做活，不上学了！”

      黄昏时候，炊烟袅袅，晚霞满天。鸟雀归林，屋旁麻竹枝头吱吱喳喳，一片吵闹。我意乱心烦依门翘首远望，等待姐姐归来。

       大门口，姐姐丢下红薯担子一把将我搂住：“哎哟！饿坏了！晚上烤红薯！”我眼里湿湿的慢慢抬头，却瞧见姐姐身子变大了，个头也高起来。只见她弯弯的眉毛下面，忽闪着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虽然头发稍带点黄，却是鹅蛋脸红润润的，破旧衣衫遮不住的美丽。

       晚饭后，我总是早早入睡。梦里，姐姐拿着一束野花向我招手，香飘四溢。我追呀追，脚步漫漫飘荡着，她的衣衫拂在我脸上……原来我正躺在姐旁边。她正逗我：“想不想吃？”她真烤了红薯。外婆依然厨下忙碌。我搂着姐说：“还玩娶新娘吗？”“嘘！长大了啊！”“不！我要和你在一起！”她笑笑地顺势躺下来。

       第二天醒来，姐儿下地了，过了早餐才挑着红薯归来。我在桌前陪伴她。这么两碗稀粥，一碗咸菜半箕红薯。姐说：“待会割鲁草，带你摘当梨去！”

       已是农历八月，满山当梨熟了。青的、红的、紫黑的，一片一片。来到山上，我去采摘。姐姐割鲁。客家人叫山稔“当梨”，因它的果像小小的梨。姐曾让我猜谜：“乌猪仔，五只耳；不怕风，不怕雨！”很是有趣。

       远远的山头上，一群孩子正在边摘边唱：

       七月七，当梨乌一滴；

       七月半，当梨乌一半；

       八月八，当梨敬菩萨；

       九月九，当梨好蒸酒！

       姐姐捆好鲁草，坐下来和我分享鲜甜的野果，吃得我们牙都染得紫红紫红。姐又说：“我们回去，屋后八月苞也熟了呢！”

       外婆屋后的小山沟里，飘荡着湿润的鲜草香。那长着指甲大小红色的野果，俗称“八月苞”，其实是野草莓。这野果夹在荆棘思茅翠绿丛中，恍若颗颗珍珠，晶莹剔透。姐摘了几颗让我先尝，又酸又甜，却是诱人。我看着姐津津有味地吃，心里好甜好甜。

黄育培

四

       由于国家政策的调整，社会生活慢慢好转。人们到处开荒，发展种养。村里人想象着丰衣足食的美好生活，孩子们憧憬着未来的好日子。

       小学四年级，我依然清瘦，可是长高了，壮实些了。放学后挑水、淋菜、拾柴草，星期天还要到山上或河沙里寻找钴沙矿变卖零钱，真是苦不堪言。

       那年清明，外婆家拜山，我又来到锦湖村。姐姐已独住东楼，我和她奔上楼来。衣架上衣衫破旧，蚊帐补了又补，被子旧得发白。可是，姐变得明眸皓齿，巧笑盈盈，温柔飘逸美态翩然。桌上有面大镜子，我窥视着她水灵灵的模样，怯怯地问：“姐，晚上还和我在一起吗？”她“嘘”了一声，忙掩了门，一把将我搂住。我慢慢抬起头，见她眼里泪珠儿在转。她娇嗔着说：“你快长大了，有些话人前可别乱说。”停了停，又说：“过得这么辛苦，你唯有好好读书，心向衣食住行都繁华的日子，将来才有希望。你记住，男人要聪明，男人要勇敢。日后有了快活别忘了姐！”说完一颗泪珠儿滴在我的脸上。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同坐在床上。紧紧地相拥着，我的心跳得咚咚响。她此时看似那么平静，面颊却是红得发烫。我们互吻着额头和脸颊。凭着天性，自然地竟创造了我们与生俱来的深深的纯洁之吻。她抱着我顺势躺了下去，一股暖流涌上心来。我从未有过的激情和热烈在心中奔腾，仿佛是愚蠢的蜗牛慢慢爬到了青葱的水草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便起来。她用木梳子为我梳头，又自己坐下梳起来。她用小花巾把头发拢在后面，耳边一撮自然弯曲，煞是好看。我站在她背后瞅着镜子里的她，越看越发觉得姐变了，简直是丑小鸭变成迷人的大姑娘了。她站起来时，我又忍不住将她拦腰抱住，而我只有她胸脯高。我发热的脸紧紧贴在她胸前。不知从哪里飘出来一股淡淡的乳香，我陶醉了……

       这天晚上，我不敢要求外婆要与姐同住，便以说故事为由又跑上东楼了。烛光下，只见姐拿了针线缝着香袋儿。这只深红绒布做的饰物，里面是桂花薰香的棉，一串心形珠儿熠熠发光。另一面用黄线绣的“福”字。我默默地看她飞针走线，不知此为何物，亦不知为谁而做。相对无言，又相视而笑。她收了针，问：“若见不着姐了，会想念我吗？”“从小相伴到而今，姐在我的心里呢！我发誓……”她连忙伸手过来，却把香袋儿塞在我的手中，笑着说：“这是平安袋，戴着它跟在姐身边一样，平平安安！”又亲手把香袋儿挂在我胸前，然后仔细端详一番，猛然把我整个儿搂在胸前……

   

       五

       母亲走后，外婆视我如掌上明珠。然而，外婆却不知道我心里同时眷恋着从小相疼相惜的姐姐。

       过了一阵子，带着无限的思念又来到锦湖村。可是，外婆见了我眼泪便滴下来，无可奈何地哽咽着说：“你姐不见了，离家出走已半个月。只带了两件旧衣，天未亮出走。唉！到处打听不到消息！”我一阵茫然，不知所措地重重跌落在椅子上。在黄昏的鸟鸣声中，我倚门望着村中的炊烟，无所适从的失落感悠然升起。我伤心极了。泪眼迷蒙，姐的音容笑貌在我的眼前晃动……

       夜里，躺在姐的床上，握着她留给我的香袋儿，想起往日的情景，翻来覆去。暗淡的烛光里，我为失去姐姐在默默地流泪。

       翌日清晨，我独自来到杏树旁。杏树依然翠绿，枝头挂着未熟的青杏儿。往日的情怀历历在目，姐儿笑脸盈盈的飘逸身影仿佛还在眼前，教人痴痴地发呆。

       二妹从屋里出来，快步走过来。她也长成窈窕大姑娘了，圆润的脸，黑黑的头发。她眯起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说：“想姐儿吧？怎么留不住？如今不知她人在何方？想去好地方，却恐怕被人拐走了！”越说我越伤心，有泪不敢流，有泪不敢擦。二妹又说：“不过，她说过要到可以做钱的、有吃有穿的地方去闯一闯呢！”笑了笑，又说：“她也说过，想在这里一辈子。最舍不得的是谁？你不知道吗？说不定赚了钱就回来呢！”二妹见我越发伤心，一边安慰，一边双手搭着我的肩膀摇起来，然后笑笑地走开了，走了几步又不忍心地回头看。

       我眼里泪在转，却不敢流出来。因为姐姐说过：“男人要聪明，男人要勇敢！”我紧握着香袋儿，痴迷地望着杏树，眼前浮起那满树开花的日子……迷蒙间，姐儿仿佛在远处招手！

       我不再惆怅。回去告别了外婆，往花儿遍地绿草如茵的大路上信步走去……

黄育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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