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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大海里的沙丁鱼群
造纸的过程经历着某种混沌,纸从混沌的纸浆中升起,凝固,再分离,犹如一个世界的生成。第一次见到造纸术的外邦人,很难不惊叹其中的神秘,日本人就把纸叫做“卡弥”(音),也是神的意思。
二十多年前,黄孟也许就是被这神秘的一幕吸引,从此停下了寻找的脚步。
当时,因为工作的关系,黄孟需要一批“耐拉扯”的手工纸,他在全国各地寻找,见了十几种手工纸,依然不满意。走到贵州黔东南州丹寨县石桥村,他停了下来。
黄孟要寻找的“耐拉扯”的纸,其实是中国传统手工纸的一类,即长纤维体系的皮纸。中国传统手工纸按照原料来分,可以分为麻纸、竹纸和以各种树皮为原料的皮纸。构树皮、青檀树皮、桑树皮、荛花、结香,都可以做皮纸。树皮的纤维远比竹子长,交织绵密,皮纸也就更耐拉扯,寿命更长。除了这几类,还有一类比较特殊,就是宣纸,用青檀皮和沙田稻草混合而成。
那时候从贵阳到石桥,黄孟翻山越岭,走了三天。寒冬12月,黄孟穿着羽绒服,瑟瑟发抖,远远看见一对父子在刺骨的河水里浸洗树皮,犹如进行一项虔诚而神圣的仪式。走进父子俩的作坊,一摸纸,黄孟觉得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纸了。
那位父亲如今已经过世,儿子王兴武继承了这门手艺。王师傅走路有点拖着腿,这是常年在寒水中浸洗树皮落下的。
石桥皮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主要用途在军事上,以前部队里擦枪擦炮,大型机械擦油,拉力要够,这个纸好使,部队就是销路。“一直到1978年国家用了布,我们的国营纸厂也就解散了。”石桥村的造纸个体户们继续着这个营生,王兴武也成为了非遗传承人。
2009年,故宫古籍修复的专家来到石桥,看见了这里的传统手艺。当时谁也不知道修复纸怎么造,专家让王兴武到故宫,拿了很多古画,用放大镜看纤维组织,回去再琢磨怎么造。王兴武回来造出来一批,寄过去,对方又拿放大镜看,在上面打圈,这一圈里的纤维不该是这个样子、那一圈里还差点什么。拿回来后又实验,又寄过去,前前后后做了两年,把修复纸造了出来。
修复纸被称为“命纸”,薄如蝉翼,半透明,修书的时候,替在被修的页面之后,是“保命的”。这张命纸既要耐拉扯,又不能增加厚度,一本书不能修完变厚了。
后来,王兴武和黄孟有了合作的念头,在他们看来,石桥皮纸不仅仅是一门供游客参观的非遗,而是一个可以做大的产业。也在2009年,王兴武成立了丹寨县石桥黔山古法造纸专业合作社,他带着村里人造纸,统购统销,把纸卖给茅台酒厂做封口纸,让很多人脱贫,他也成为当地的名人。他要接待领导视察,还要面对旅行团、各路媒体,但他心目中要造出的一种纸,还停留在脑海中。
王兴武与黄孟想做的纸,其实就是一张标准化的、高等级的传统手工纸。这条造纸之路,日本人已经走过,“他们从源头开始控制纸的生产,”黄孟说。有些日本手工纸作坊的构树林基地在山东,他们也去看过,整整齐齐的树苗,一年生的树枝砍下来,根据柔嫩程度,从树梢到枝干,切成三段,也就分了三个级别,“我们这里是村民到山上到处砍,10年生的也砍,1年生的也砍,纤维的粗细没有标准。”
手工纸的打浆也有讲究。现在的物理加速打浆,是拿冲击钻,突突突,往水里怼。但冲击钻产生的水流是旋转的,最后形成的是一坨一坨的纤维,没有散开。人工打浆,有特定的手法,哪里要转圈、哪里有顿挫,纤维在混沌的水里,漂浮、冲击、撕裂,像是大海里的沙丁鱼群,有分有合,又丝丝分明。
2016年,黄孟曾找了很多投资人,带着一大笔钱,想与王兴武合作,走产业化的道路。要想建厂房,就要有工业用地的指标,乡村没有工业用地,黄孟拉着王兴武去县里、省里到处跑,跑了八个月,他们没能说服领导这张纸是一个产业,而不仅仅是一张旅游名片。
现在的贵州兴武皮纸文化发展有限公司,黄孟和王兴武是合伙人,厂房是原来闲置下来的游客中心的房子,“建的这些房子,都是为了旅游,不是用来做厂房的。比如这里要建一个走廊,要让参观的人行走。”黄孟指着室内一小块正在施工的工地说。室内本已狭窄,焙墙已经撑满了空间,现在还要分割一块做观光走廊。公司在正常的生产之外,还要负责接待游客,到底是要旅游,还是发展产业,当地政府还处于摇摆之中。
“厂房”不正规,也带来了其他问题。树枝砍回来,在池子里要煮好几天,但日本人用物理方法加速树皮纤维的软化分离,用高压锅炉,570度,煮几个小时,拿出来就是棉絮似的。王兴武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国家对高压锅炉有很严格的控制,你的厂房要达到什么样的标准才能用高压锅炉。产业化是一整套产业链的事,没有工业用地,没有标准厂房,接下去很多事就办不了。”黄孟说。
王兴武的确很忙,不是造纸的忙,而是应酬之忙,一通电话响起,又要让他去接待了,“不好意思,今天县里领导要来,带了一些老板,谈旅游招商。”他抱歉地说着,给在座的人各递了一支烟,抽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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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纸的“无中生有”
“你曾观察过纸张的毛细孔吗?好奇纸纹丝路的形态样貌吗?”柳宗悦曾经对着一张纸发问。黄宏健也曾面对这样一张纸,仔细地看着它的纹路与纤维。
“帘纹不显”,曾是“开化纸”最显著的特征。一般的手工纸,都会带着纸帘的纹路,但是开化纸细腻,看不到帘纹。
明清时期,开化纸享有盛名。清代内府刻书抄书,像《古今图书集成》这样的顶级文化工程,就用了开化纸。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古籍版本专家翁连溪说,开化纸有“白玉般润目之感”。
然而,现在的“开化纸”是一种“无中生有”的东西。2009年,“开化贡纸制作技艺”被列为浙江省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明清开化纸的制作技艺早已遗失,作为非遗传承人的老先生,做的是一种相对粗糙的土纸,传承的是民国时候的技艺,那种纸用来做包装、糊灯笼。
那时候,黄宏健在开化县城开了一家餐厅,餐厅包厢里经常会有朋友们的饭局酒席,聊到刚刚“申遗”成功的开化纸,当地一位老板往往成为谈资。那位热心的老板,专门从安徽泾县请来了两位老师傅,想在开化重造开化纸。纸造好后,拿去浙江图书馆一验,相差太大,宣纸和开化纸根本是两个系统,宣纸的手艺造不出开化纸。
黄宏健对朋友们说,“我家祖上也造纸的,印族谱的那种纸。”朋友们把开化纸说得越玄乎,黄宏健就越上心,越好奇,那位热心老板的失败“殷鉴不远”,但他对朋友们说,“我来搞搞看!”当时他的心态就是想“玩”,饭店的收益也不错,他就每天开着车子,把浙西、赣东北、皖南闽北这一带跑了个遍,专门找造纸的老村子,找老艺人——黄宏健也成为了这样一位“热心老板”,只是他走得更远。
在积累了一定造纸知识后,黄宏健开始在自己饭店的厨房里实验造纸,饭店里有高压锅,筛子,各种盆盆罐罐都可以用上。能造纸的各种树,也几乎尝试了遍,构树、桑树、青檀树,三桠……那时候在厨房造出一张纸,也有成就感,像小孩子玩通了一个玩具。
黄宏健的夫人赖姐也跟着一起做,“如果不是她的支持,这件事做不到今天。”黄宏健说。“他做就好。”赖姐笑笑说。
2012年,朋友们怂恿,夫妇俩也冲动,决定关了饭店,专心造纸。黄宏健说自己就是这样的性格,喜欢冒险,感觉造这张纸有趣,有挑战,无非是把饭店的小高压锅换成大高压锅。但他们并不知道,这条路长到没有尽头,哪怕是现在,他们也才走了一半。
2013年,在家里捣鼓了一年之后,黄宏健造出了一张自以为满意的纸,他拿着自己的成果来到浙江图书馆,想看看自己的纸和开化纸的对比。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开化纸,一本乾隆时期的古书,看了之后,整个人像被浇了一盆冷水,那本摆在他面前的书带给他的震撼,他至今难忘,它摸上去的手感,纤维的细腻度、紧实度,和他自己手上的这张纸,判若云泥。
“做还是不做,怎么做?”黄宏健和赖姐回到开化,面对的是前路的模糊。见过真正的“纸”,他们才知道之前的“造纸”,只是儿戏。他们给了自己三年时间,三年后,如果造出来的纸还不像样,那就彻底放弃。
无论是心态上,还是花销上,这次都是动真格的。他们租下一个废弃农庄,开始购置各种设备,也开始看书。理工科的要看:大学造纸专业的课本、植物纤维的、高分子化学的;文科的也要看:各种县志、府志,移民史,看开化纸到底是怎么来的,开化周边地区造纸的源流。
学界对开化纸的研究,比较主流的结论是,开化纸并不产于开化。国家图书馆馆员易晓辉通过纸样纤维的分析,认为古代开化纸的原料是青檀皮,那就只能产于安徽泾县。这其中有很多历史的误会与巧合,很多年以后,黄宏健也不得不承认开化并不是开化纸的原产地。也就是说,最初推他入门造纸的这份乡土情谊,随着他见闻的增广,已经悄然冰释,真正推动他前进的,只是单纯地想造一张好纸。
夫妇二人,躲进深山,造一张失传的纸。他们每日在农庄做实验,与城里的朋友渐行渐远,格格不入。朋友们的生意蒸蒸日上,他的积蓄却日日减少。当时媒体颇富戏剧性的报道让他们引起了外界的注意。2014年,中科院院士杨玉良卸任复旦大学校长的职务,专心负责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的建设。他听说有人在复原开化纸,就一定要来看看。
2015年7月,杨玉良带领他的团队来到了开化。用黄宏健的话说,他们当时造的纸“真的不咋样”,拿不出手,但是杨玉良还是看到了黄宏健的努力和天分,愿意当他的造纸顾问,也愿意让复旦团队与他合作,“这是我们攀上了高枝”,意外出现的“贵人”相助让黄宏健重拾信心。
杨玉良在开化设立的院士工作站,虽然很小,但学科的配置却“五脏俱全”,团队里有古籍版本学、博物馆学、植物学、化学等专家,每个月,黄宏健会带着新的进展去上海,让专家们来检测新纸的各种参数。
科学团队与传统工艺的沟通、融合,黄宏健看到其间的鸿沟在慢慢缩小。老匠人听不懂氢氧基团、羟基、羧基,只有经验中的手感、粗细,力道的把控。如果前后两张纸的纤维聚合度不一样,新的团队希望可以用科学的语言来溯源,是水里的电离子问题,还是抄造时的物理问题,或是微生物的影响问题。
“少走了很多弯路。”黄宏健说,多年的“闭门造车”,对他来说是弯路,却也是磨炼心志的考验。2017年,双方团队经过两年的探索,终于造出了一张很接近古开化纸的新纸。“各项指标几乎达到了80%,也得到了国家图书馆的初步认可。”黄宏健拿起一张他造的“开化纸”,高高举起,说,“看,帘纹不显。”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圆满结局。如果只是将新造出来的这张纸,用来证明非遗开化纸的存在,以供人瞻仰赏玩,黄宏健其实已经完成了当初他开始造纸时候的梦想。但他现在的想法远不止此,他希望自己造的纸,能进入印刷品领域。这是一条与黄孟、王兴武殊途同归的路。
黄宏健和赖姐在开化造纸所用的荛花皮,进口自菲律宾。(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