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1406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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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那事
闻雪思
1978年秋,冯明初调到省百货公司任人事科科长。上任伊始,就接到中央文件,规定:“凡不应划右派而被错划了的,应实事求是地予以改正。”“经批准改正的人,恢复政治名誉,由改正单位负责分配适当工作,恢复原来的工资待遇。”这可忙坏了新官上任的冯科长。改正的前提是甄别,也就是要弄清楚是不是被错划了,当年倒底是怎样错划的,这才能实事求是地予以改正。二十多年过去了,回首那年那月那事,谁最清楚?当然是、也只能是当时的当事人。
冯科长展开了复查,将那年那月那时的当事人请了回来。首先查询的是当年公司的原张秘书,档案记载,张秘书是“跳出来”的右派,其主要罪行是“猖狂攻击党的工资政策,对社会主义生活不满”。一提起那年那月那事,张秘书禁不住热泪长流:“什么‘跳出来’哟,公司召开座谈会,要我们知识分子提意见。你想我是公司秘书,公司大小事务、日常工作哪样不参与哟,哪样不知情哟,哪样没有我的劳动哟,我提哪门子意见嘛。我没得意见嘛。可那座谈会一天天开,领导在会上一再动员,始终没人提意见。我就说了句:‘工作上我的确提不了什么意见。如果一定要提意见,哎呀,那就给我加点工资好啦。已经好久没有调工资了,我三个孩子,生活是有点紧。’结果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我就因此戴上了‘右派’帽子,工资不但一分钱没加,反而扣到只剩生活费,你说我憋屈不。”
张秘书一脸儒雅,为人谦和,“右派”帽子没戴多久,下放管制劳动两年后就摘除了,调到下级公司任财会,工资也发放了,只是比原来的要低得多。如今落实中央文件,不仅要改正,还要调回本公司,恢复原待遇。冯科长送走了鬓发飘霜的张秘书,转身继续传询下一位当事人王凯。根据档案,王凯当年是刚分配到省公司财会科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因为他在运动中“散布反社会主义言论,煽动群众向党进攻”而被“揪出来”成为“右派”。 说起那年那月那事,王凯是一脸的委屈:“我是共青团员,凡事都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作党的助手,起到先锋模范作用。可是我刚毕业分配到单位,业务不熟悉,情况不了解,五七年开座谈会提不了意见,只好在会上会下配合领导,动员老同志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哪想到运动转向,我竟然成了‘煽阴风、点鬼火,鼓动向党进攻’,那么多人揭发我,我当时满身是嘴也说不清啊,只好认栽。最后团籍被开除了,下放劳动,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全用在修理地球上了。”
冯科长安慰王凯,组织上会对他的冤屈予以实事求是的甄别,错误的处理一定会改正,希望他相信组织。二十多年过去了,青春虽逝,风华正值,还有时间为党为祖国作贡献、立新功。王凯性格开朗,对生活、前途都依然充满信心,很快就喜笑颜开地离去。接踵而来的老罗却是怒气冲冲,一进门就大喊:“谁说我是人民公敌?我不服,打死我也不服。我不就是在开会时上了趟厕所嘛,怎么回来就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右派分子了?当时是谁搞我的鬼,组织上要帮我弄清楚。这口窝囊气我憋了二十年,我要出。”冯科长吃了一惊,档案上明明记载,老罗是众所公认的右派分子,怎么也会冤,难道大家都错了吗?然而冯科长费了半天力气,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满腹怒气的老罗嘴里弄清那年那月那事的原委。接下老罗的申诉材料之后,冯科长就到那年那月那时的当事人中进行走访调查。
让冯科长没有想到的是,当年曾一致认定老罗是右派分子的人,如今全都异口同声证明老罗确实无辜。原来,反右运动深入进行时,省百货公司分配到三个右派分子名额,除了“跳出来”的张秘书和“揪出来”的王凯,至少还应该再打一个右派,才能取得反右斗争完全彻底的伟大胜利。为了将反右斗争进行到底,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公司还是继续召开座谈会,号召大家深挖隐藏的阶级敌人。会议从上午开到中午,又从中午开到下午,大家都个个呆坐,沉默不语,面面相觑,呵欠连天。倒是领导决心很大,反复强调要坚决完成任务,不完成任务绝不收兵。正当局面僵持不下之际,老罗内急,上厕所方便去了。他刚刚离座走开,有人就随口说那就选老罗当右派吧,没想这玩笑似的提议却得到困境中的与会人员的齐声附和,一致赞成。等老罗解除负担回来,所有人也都如释重负,获得解放,老罗就这样成了被“选出来”的公认的“右派”。
冯科长感到不可思议。他问:“打右派也得讲究真凭实据,老罗当时有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吗?”人们无可奈何地苦笑:“哪个在生活中没两句牢骚,哪个在言谈中没几段戏言?随便一抓,上纲上线,都可以打成反革命右派分子。这话,也就今天能说,当年,谁敢言语?”
真的,这话,也就今天能说,当年,谁敢言语,就会祸从口出。省百货公司的耿副经理,当年就是这样沦为右派的。耿副是公司当年反右斗争领导小组组长,积极参与运动,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在领导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斗争中表现卓越,功勋显赫。在代表领导小组总结反右斗争成果时,他在会以上说了这么几句话。也许他是在警告,不要胡说八道;也许他在诫勉,不要多嘴多舌。作为单位领导,他自以为说得很正常;作为下属群众,大家也听的很自然。然而那天会议上级派员列席,却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认为耿副对反右斗争不满,同情右派。次日公司这位堂堂的反右斗争领导耿副经理就成了阶下囚,被划成了省百货公司第四名右派分子,人称“滑下来”的右派分子。由于他拒不认罪,还一度被关进监狱囚禁,未及文革结束便去世了。耿副的遗孀找到冯科长,谈起那年那月那事,愤慨地说:“我家老头子解放战争时率一个团,在战斗中与敌人打到只剩两个排,为建立新中国流了多少血,你说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反党反社会主义?你们怎么能给他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是的,当然,所以要复查、要甄别、要改正、要昭雪、要恢复名誉。不仅“滑下来”的耿副经理被错划了,那“跳出来”的张秘书、“揪出来”的王凯、“选出来”的老罗等不也都蒙冤受屈二十载么?那年那月那事,都是那年那月那时造成的,是历史的错误。冯科长将公司1957年反右派运动中形成的冤假错案逐一查清,写了一份关于贯彻执行中央文件处理意见的报告,正准备呈报,人事科里的老同志说其实公司还有一个“漏网的”右派,当年的罪行与张秘书如同一辙,历年屡受批斗,却没有被戴帽,人称“漏网的”右派。冯科长诧异,同罪不同刑,法律还能如此不平等?老同志说,他是个清洁工人,大字不识,中央当时曾明确规定不在工人和农民里面抓右派,所以得以幸免。冯科长说,那人家也蒙受了冤屈,遭了不少罪,我们也应该做工作,遂下令传唤。“漏网的”右派姓吕,人呼吕伯。谈起那年那月那事,吕伯说:“那时听人们议论张秘书被划右派的罪行,我觉得他说的就是我的心里话,所以就跟别人说,我也有三个孩子,也觉得工资有点低,生活有点紧。我没文化,要我提意见,我也提不了,也肯定会说‘哎呀,那就给我加点工资好啦。’没想有人汇报上去,反右、四清、一打三反、文革,次次运动都拉我出来斗,把我斗得够呛。”冯科长对吕伯所蒙受的多年委屈致歉,表示组织上会为其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没想吕伯连连摇手:“嘿,我一个扫地的,平什么反哩。也不用恢复什么名誉,说我是‘漏网右派’,我觉得光荣着咧。我没文化,想当个正式右派都当不上。现在不搞运动,不拿人来斗争了,日子舒服多了。要是说有什么意见,我还是那句话:哎呀,那就给我加点工资好啦。”竟然拒绝了冯科长的好心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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