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瓷之美:光而不耀
宋代扬文抑武,以文治而非武功名世,北宋帝王深受文人阶层影响。虽然自商周以来的贵族门阀已在唐末彻底灭亡,但他们的审美观念却薪火相传,在宋代乃至之后的文士阶层中传承。
宋徽宗虽然是导致北宋亡国的昏君,但艺术审美观却是历代帝王中一流中的超一流,这种审美观在瓷器上表现出的中心思想是:素朴。
故宫博物院藏汝窑天青釉碗,造型与最常见的碗无异。目前所见传世宋代汝窑碗仅有两件,另一件为英国伦敦大维德基金会收藏。(图源:故宫博物院)
《庄子·山木》里写工匠北宫奢铸钟,原则即为“既雕且琢,复归于朴”:无论人力如何雕琢,最终的结果要归于自然质朴,人为做作的痕迹越淡就越高明。
时代虽然不同,但崇尚自然的美学观却长久未改。明代园林学家计成所著《园冶》的开篇第一句,便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以汝窑为代表的宋代官窑瓷器,大体就是这种素朴美学的杰作。形制上大多是盆、碟、碗、洗(文具),没有太多奇异的造型,南宋的官窑模仿商周青铜礼器,也是因为渡江之后原物缺失不得已以烧瓷代替。至于后代体积越来越大能装人的瓷器,更是没法入宋徽宗法眼。
故宫博物院藏汝窑天青釉鹦鹉形香炉盖钮。跟现代人的欣赏趣味不同,这一件是汝窑中极少见的动物造型瓷器,物以稀为贵本应极受追捧,但历代以来受关注度远不及其它汝窑瓷器,造型特异于其艺术价值可能不增反减。(“空明流光”展品)
至于天青色可能并非始自汝窑,而是如今既无实物也无窑址仅存记载的柴窑。清人朱琰《陶说》记载:
柴世宗时烧者,故曰柴窑。相传当日请瓷器式,世宗批其状曰:“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
者,即“这”。传说中后周世宗柴荣对于配色的要求,到了一百多年后北宋快灭亡时的宋徽宗手里才告大成。欧阳修在《归田录》里写“谁见柴窑色?天青雨过时。汝窑磁较似,官局造无私”,既然没有几个人见过柴窑瓷器的颜色,那汝窑的天青色就是最接近的了。
汝窑天青釉圆洗。外底中心镌刻“乙”字,一般认为是入藏清代宫廷后所刻。(图源:故宫博物院)
汝窑对颜色的要求,不仅是追求特殊的天青色,更关键的是要淡雅蕴藉、不能炫目。南宋人叶寘在《坦斋笔衡》里记载,“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瓷器。”
芒与其解释为“芒刺”,不如解释为“光芒”更符合实际,因为即便民窑的瓷器要解决芒刺也不为难。白瓷在当时尚属贵族阶层多有的奢侈品,民间难得一用,但帝王还是觉得颜色太刺目太显眼,“不堪用”。
景德镇窑青白釉砚滴。瓷器的美学风格,有时是制作或持有者对于生活和世界的态度体现。(“空明流光”展品)
金代长治窑红绿彩牡丹纹碗。(“空明流光”展品)
不追求五彩缤纷和纹饰花样,也是刻意的美学追求而非受限于当时的制作工艺。唐代的长沙窑和邛窑都已有色彩艳丽的瓷器,也就是说宋徽宗不求绚丽多姿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作为九五之尊,如果他想要繁复多饰的瓷器,不费吹灰之力。
简言之,以汝窑为代表的宋代官窑瓷器追求的是这样一种风格:表面平平无奇、丝毫不引人注目,绝不想第一时间引来喝彩,只有在识者的眼中才光芒四射。如果以这种简约美学为尚,那后代的许多瓷器大多都会显得俗不可耐。
清康熙青花万“寿”字大尊,景德镇烧制,“寿”字从明代时的一百个增加到了一万个。(图源:故宫博物院)
比如明初的曹昭就在《格古要论》中评价:“有青花及五色花者,且俗甚。”背后隐藏的对“俗”的定义,除了嫌金人元人缺乏文化修养之外,大致是越只求满足感官愉悦或谄媚迎合、离俗就越近。
审美在小众大众之间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大众往往趋向于鲜亮的颜色,对配色数量也是多多益善。以苹果手机为例,乔布斯生前的Iphone只有黑色银白两种配色,他去世两年后就出现了土豪金,如今配色更多达二十余种,个人喜好最终让位于促销。
当瓷器不是艺术品而是商品时,走向大众喜闻乐见的另一端其实事所必然,不是每个人都跟宋徽宗一样,对特定的这种美学风青眼有加——而商品必须争取大多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