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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忠实《白鹿原》的巅峰与硬伤
张长兴
我以前认为,中国作家中他们可得诺贝尔奖:鲁迅、巴金、陈忠实。
鲁迅五四时的呐喊,对国民性的剖析,对封建宗法的抨击,中国至今无人企及。
巴金的《家》、《春》、《秋》重点从微观角度解剖五四新潮中封建余孽的凶残、没落,巴金另一重大贡献,是“文革”浩劫后的一部部的控诉及对封建专制的反思,从而产生如此巨大影响。
进入九十年代,热心中国严肃文学者,几乎对现代文学绝望了——对禁区不敢触及,对现实不敢直面,对众生不敢关怀。许多作家,或拜倒于“老一辈”脚下不怕万重千复的一味歌颂(似乎从不见其什么“失误”),或自我于小圈子内的唉唉叹叹与卿卿我我,或远离大众、远离政治(老百姓的政治)的无奈与潇洒;要不干脆“以钱为纲”,来个武打、凶杀、色情之属的官感刺激……
幸好——
《白鹿原》来了!陈忠实来了!
还是西部文学有看头,有望头!
倒下了路遥,还有陈忠实!
《白鹿原》刚露面时,有评论家言,中国十年内不会有作品超过《白鹿原》。我则言:“若大气候不宽松;若中国作家脊梁不挺,骨头不硬,再长十年也不可能。”
《白》好在哪里?我仅粗略言之,——
从不见如陈忠实者,能冲出传统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唯一教条,把农耕社会的中国说了个透。作者以独特的人文视角,多角度、多层次、多手段地把从清末到建国初的各阶级、阶层、社会集团之间的联系、集合、分化、斗争,反映得多么真实、多么可信、多么精采!比如,反映国共两党的复杂斗争,谁能如此反映过?即使是看出问题了,谁敢有“狗胆”反映?
从不见如陈忠实者,能塑造如此复杂的、如此符合生活真实的、令人可信的人物。“狗地主”应该青面獠牙,但《白》中的老地主白嘉轩有鬼性,却极富人性,比如,他与老长工鹿三的“义交”;他对族人乡土的“仁人爱物”;他对作为本阶级利益代表的国民党与“死对头”共产党,无党派之见。他,只是有傲骨与仁心的族长!
在当代文学中谁敢把儒家文化化身的朱举人当作正当人物来描写?朱举人形象就是人们神而往之的白鹿。他生于斯,长于斯,虽为迂腐与出世,但其仁贤盖于天地之间。其对世事的洞明,对两党之斗争,对共产党执政之后的政治走势,竟不幸而言中。其迂,如孔孟不纳于春秋战国诸候;其仁,如孔孟悲天悯人于当今西北高原;其行,虽许多不合于时而可对天地日月。根植中华文化的读者,对清末以降党派斗争之见解公允者,对世界大潮与中国政治体制走势有研究者,对朱举人的形象,自会于其古怪中见出民情民理来,自会认为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神仙,而为合乎情理的“这一个”。
让我们看白孝文,一“解放”即为人民政府县长,纵看全书,不见其新,而见其旧;虽然“人民”之县长,却屡见其堕落与害人之“险”,以及摇身一变之“奸”,从而成为新政权中“掌刀子”的。而对应的黑娃,长夜中找不到尽头,及至改恶从善,成为朱举人最后一位之得意门生,热心拥抱人民政府,岂料反遭遇杀身之害!既然有如此反常,自然言有尽而意无穷,“此时无声胜有声”。于十余二十年后,大地会遭折腾,举人被红卫兵挖坟鞭尸,自然不奇怪了。
《白》的确是写出了中华民族的“秘史”,文学在陈忠实之笔下,到底还原成为“人学”:社会的复杂,人性的歪扭与复杂,从而展示民族灵魂之复杂,引起千千万万读者的思考。
有人指责西部电影、西部文学过分展示民族的愚弱以获洋人青睐。其实不堪一驳。洋人给不给奖我们可以不理它,但这些作品得到中国广大读者的欢迎,而不为某些守旧者、教条者欢迎,在神州大地上引起争鸣而震撼,这却是铮铮现实。应该这样说,西部文学既展示了民众愚昧、落后,同时展示了其顽强生命力。那无垠的荒原,那厚实的黄土,那不尽的草莽,那奇特的民俗,那独有的社区,那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愚弱、顽强的有复杂内涵的人们,以及由此带来的岁月积淀与引起我们的思考,这,何等珍贵。至于某些掌权者疑神疑鬼,那便由他们去神经过敏睡不着好了。
最后,我还要为《白》的性描写一辩。有人指责性描写过露、过多。我却认为,其性描写完全不同于黄色文学的性描写。作品中并无直露的这个那个。作品主要从人物的心理感受,用譬喻之手段表现。此类描写虽多,但给我们读者的印象则是:生活在这莽原上的人们有不可遏抑的性冲动与生命力;这种冲动与生命任何外部力量无法压抑;当冲破这种压抑时,主体感受的无可名状的快感与享受;在压抑与反抗中,出现了人与社会的变异及不断进化中的回旋……
我倒认为,当今许多作品还未达到这水平。
1998年夏,我参加华南师大中文系校友活动,特地拜访原华师大负责人、我尊敬的理论家黎克明教授。我其中建议:“黎教授,《白鹿原》真不可不看,那作者的视角,对中国近代、现代阶级斗争的概括与评价,的确让人耳目一新啊!这对您研究中国社会定有好处。”“是的,您是第二位向我建议读《白鹿原》的了,我有空去找来看看。”他笑着回答。
陈忠实先生,您这位中专毕业的小伙子,扎根中华大地,能“呕出”如此巨著。您独特的笔,对早有定论的历史,作了新的概括。许多禁区,在您的“秘史”里,被您打破了。您写出了民族的灵魂,写出了民族精神的拷问,引来了万千读者的思考,这何等辉煌啊!在您身上,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大陆作家的胆识、智慧、执着与艰辛,让我们在重重迷雾中看到正宗文学的出路与希望,让我们不屑娱乐文学、有闲文学与痞子文学,从而在提高着中国人的审美层次。
但话又说回来,此书也非十全十美而无懈可击——
比如语言,的确乡土味浓;但给人欠简洁洗练的感觉。与五四以来的语言大师比较,有不够经典之嫌。
我觉得这还不是主要的,有两处重要的硬伤,连相当多著名文学评论家均视而不见,让人疑惑,我不能不指出来——
一、对蒋介石国民党领导的正面战场抗日,1980年代已有大量文章及影视资料作了肯定。包括西部壮烈的中条山抗战,作家不可能一点不知,也不可能不察。但作品还是始终套用“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僵化老套。书中描写国民党抗战前反共,抗战中亦摩擦反共,且手段阴险、露骨、残酷!连矢志抗日的英雄 鹿兆海,竟然也被死得不明不白,乃至有死于自己人的嫌疑!如此违反历史大潮真实与常识,这不能不让读者对其产生视野有限,有阶级政治偏见之嫌。
二、对主人公爱情的描写,我认为的僵化而教条的,是政治先行的产物。作为受五四新文化影响的青年,视婚姻自由、个性解放、冲决桎梏为时髦,视爱情为最神圣最纯洁而高于一切。但作家对白灵与两个男人的爱情描写,却是显出瑕疵:先与鹿兆海的爱,如胶似漆,是五四的纯情与浪漫,应该是山盟海誓刻骨铭心的经历。后来白灵选择了共产党,鹿兆海选择了国民党。但国共分裂以后,国民党的部分行为刺激到了白灵,在认清现实之后,白灵选择了共产党,与鹿兆海选择分手;而选择与鹿兆鹏共同完成党所赋予的使命。政治的分野我们可以理解,但与鹿兆海感情的诀裂——触及灵魂的撕裂,天崩地裂的撕裂,作者却没用多少笔墨;她却又很快坠入与鹿兆鹏的卿卿我我、如糖似蜜的天作之合中。这是革命教条代替了人性,以政治的逻辑代替爱情的真实。这不能不是瑕疵啊!
到2022年,是《白》发表十九周年。陈忠实先生,有人超过您吗?似乎除莫言外,难有同类者。今后是否有此类扛鼎之作,难说。这要看中国政治的大气候与中国作家的胆识。我当然希望您再超越,能为中国的过去、现在、未来再呕出扛鼎之作。但遗憾得很,如今作者已去世,再说无益;只能特此沉重哀悼!
2003年初稿,2022年秋修改,于忧天斋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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