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的悔恨 张长兴 或是遥望云海天映,或是遥望东方彩霞,或是遥望沉沉雾气,或是遥望朗朗圆月,或是遥望浩淼银河,也不知几次了,我在呼唤:“伯婆呵,你在哪里?” 一切还是空荡荡的依旧,可我还是在不停呼喊;末了,在不清晰的迷蒙中,从日出的尽头飘来一位老者——白发、秃顶、童颜,带着眼镜,镜片里透过智慧老者;时光流水从他脚下掠过。他声如洪钟:“我是生活老人,过去的一切都如逝水。你呼天唤地只是徒然!” 我自小无爷爷奶奶,我的伯婆——潘佛招,却无儿无孙。我是依偎在她怀里长大的,我就是他的孙孙。 一次,我砍柴时砍了人家一株小树。伯婆知道了。她数落几句我也不会怎么样,却是告了“密”。早过正午,被野刺刺得伤痕累累而又饿得头晕眼花的我,本希望亲人安抚;岂料,迎接我的却是母亲暴风雨般的骂,连珠炮般的打!虽是怒火万丈,但母亲面前我从不敢撒野;而在这孤老婆子面前,却是皇帝。那时,脸黄肌瘦的伯婆,刚从地里回来:赤脚、沾泥;裤脚半放半卷,连屁股上还绽着星星点点的泥花;不知是渴急了还是饿疯了,她正勺起半瓢冷水,昂起头,正咕噜咕噜往口里倒……害得我好惨呀,告密“汉奸”正是她!我恨地主,可地主未直接压迫我,她比地主还坏,打死你!我冲上去,像董存瑞冲上敌人碉堡,右冲拳,对准了她心窝…… 1957年合作化时,我作为小学第一批少先队员,党指到那里就打到那里。而我的“敌人”又是伯婆,——因她比人家多几件破农具,多两分烂旱地,竟好似共产党要她的老命,死赖着脸皮不报名入社。我像对待“阶级敌人”那样斗她,发誓不给她干活!我至今记得她无可奈何而又诚惶诚恐的洋相。 接着是大跃进之后的大饥饿。每当饥肠咕咕之际,她便说“若是自己种田就好了”;而我呢,自然与她“阶级斗争”一番!但“斗”过之后,她仅一碗的稀粥还是分成两半,硬拉我吃。我要走,她却是死抓不放:“牛高马大的青年人,相火旺,跨个门槛也要消半碗饭。你回去只喝两碗稀菜粥,哪里挺得住啊!” 以后,她病危了,人家送来几只石榴。她靠在床栏板上,瘦小的脖子几乎拉不起脑袋,脑袋垂在了胸前。她硬要我吃。 弥留之际,她还很清楚,说话清清楚楚的。她连连催我母亲:“快,快,快背我出去,我要死了!我的‘朱伢子’(我的小名)怕死人,我不能弄污了房间,我要给他干净房间娶老婆……” 待母亲背伯婆到大厅,她躺在那里气便紧起来了。佑古满婆一见不好,便说:“大嫂,你安心去吧,不用挂念!” “嗯——”伯婆轻轻一答。 “嫂,你去后保佑‘朱伢子’平平安安,今年考上大学。”待满婆一说完,伯婆一个长长的“嗯”!随即安然长去…… 薄棺包着她,迷蒙细雨伴着她,人群送着她,在乱坟堆长眠了。 不多久,我对她的恨意竟被冲得干干净净。她疼我、爱我、帮我的数不尽的大大小小事,却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如秋夜朗朗圆月,如夏雨冲刷过的原野…… 也不知几次,我在祈求:“她若有在天之灵就好了。可以听我的忏悔!”可惜,她已化作泥土,只剩下空荡的怀念着她的我! 睁开眼,我又见白发、秃顶、童颜,带着眼镜的智慧老者,时光的流水从他的脚下掠过。他说:“在她生前,你为什么不多点谅解?过错导致你永久的遗憾。当然,伯婆还在冥冥中注视你,还可谅解你,那就是对尚在的亲人、长者,多施点谅解,多洒温馨,多施爱心,你就会在他们的眼神里,你就会在他们的情态中,获得解脱。” 此时,浑沌的宇宙才开始廓清,漆黑的夜晚才开始透亮,坚冰的大地才开始解冻,我瘫软的躯体,才发出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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