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文豪雨果的《中国花瓶》写给中国易杭彩小姑娘:"你,来自茶国的小妹/你做的梦又奇又美/天上有座大城崔巍/中国是天城的城郊/姑娘,我们巴黎昏暗/你在寻找,天真烂漫/找金碧辉煌的花园/以及孔雀开屏美妙/你笑看我们的天顶/有小天使高高兴兴/对着你瓷白色眼睛/把纯洁的兰花轻描。" 后世学者一直研究不出易杭彩是谁,归结为想象的中国小姑娘。然而,在上世纪中国,一个法国姑娘的故事真切发生在中国,一位叫哥万玛丽的法国女医生随夫远嫁到梅州山区,在丈夫早逝的情况下,抚养了6个子女。当地乡亲称她为生命女神番伯姆,在近半个甲子里,她接生了边远山区梅县水车镇坑尾村周边山区三代人。
番伯姆曾居住的祖宅。 ◆"我们几代人都是她接生的" 阳春三月,细雨迷蒙。千米高峰九龙嶂下坑尾村,小溪环绕,鸟语花香。坑尾村是梅县区水车镇最边远村落,众多老人围坐在坑尾村委会里回忆番伯姆往事,"我们这些老人都是番伯姆接生的,我的儿女也是,我的孙儿也是。我们村几代人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她也是唯一写进族谱人物简介的女性。"在客家人俗语中,出国谋生叫"过番",出国谋生的人叫做"番客","伯姆"是对老人家的尊称。老人们口中的番伯姆叫哥万玛丽,是由法文音译过来。 新修的豫章堂梅县尚立公系族谱专辟一页介绍番伯姆,"哥万玛丽是1890年出生的法国人,妇产科医生。在留尼汪与华侨罗运秀结婚,1924年随夫回国,生有六子。哥万玛丽回国定居的一生,正是广大农村缺医少药的年代。她一生从事接生工作。对妇女不育症,孕妇难产,婴儿窒息,有独特医疗技术。方圆百里,德高望重、无私奉献的接生一生。她的一生严于律己宽于待人,艰苦朴素。1981年卒于深圳,享年92岁……"罗林坤是番伯姆的侄孙,今年85岁。罗林坤回忆家族往事,番伯姆丈夫罗运秀是1901年左右跟父亲到留尼汪岛谋生,主要做卖糖的小生意。 留尼汪岛,位于非洲东南边印度洋,是法国海外省份,距梅州约有9000公里。水车镇处于粤东北的韩江上游地区,近代出海线路一般是沿梅江到松口镇,再到三河坝进入韩江,到汕头再经香港,经南洋到印度洋。上世纪50年代,从香港到印度洋上的留尼汪岛,需要21天时间1901年,西方世界沉浸在20世纪曙光中,法国人还回味着被称为世纪之总的1900年世博会。因风光旖旎、气候优越,越来越多的法国人来到被称为"小欧洲"的度假胜地留尼汪岛。 与此同时,清廷与列国签署了近代史赔款数目最庞大、主权丧失最严重的《辛丑条约》。当时,广东地区民生凋敝,粤督岑春煊通告全省:与其饥寒交迫,不如出洋就食……。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梅州客家地区形成下南洋谋生热潮。根据《留尼汪华侨志》,罗运秀父子踏上留尼汪岛的1901年,有超过70家华人经营的商店,岛上华人已经达到1026人,当年是近几十年来华人迁入最高峰值。
番伯姆孙女罗平,现年72岁,她与罗林坤回忆起长辈讲述的往事。1904年,罗运秀与年仅14岁的番伯姆结婚。婚事遭到番伯姆父母的反对。番伯姆父亲是一名医生,经营一家诊所,是留尼汪岛上层阶层。在当时,华人普遍受到歧视,留尼汪华人只有居留证明,不能入法国籍,每半年要缴交一笔不菲的人头税。番伯姆态度坚决,其父母只好让她工作在诊所,并继续学医,而生活则与罗运秀一起。 两人在留尼汪岛生活了20多年,生养了5个孩子。直到1924年,番伯姆面临人生一次重大抉择——随丈夫回中国。客家华侨流传着"有钱转唐山,无钱番过番",华侨只要有机会就争取回故乡。对罗运秀来说,不能入籍是现实问题。最终,番伯姆与父母断绝关系,在怀着第6个小孩之际,与丈夫携子女远渡重洋,回到梅县水车坑尾村。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回过留尼汪,再也没有见过故乡亲人。 ◆接生硬功夫背后的苦功夫 回忆起番伯姆的往事,坑尾村老人们老泪纵横,既感恩于她的医术,也哀叹她命途多舛。 番伯姆生下第6个小孩后第三天,丈夫罗运秀不幸因病去世。她曾经跟孙女罗平回忆这个艰难时刻,"知道留下会很辛苦,但小孩那么小,且看到这里那么偏远贫穷,亲眼看过母亡子夭,我留下来可以帮人接生啊。"《梅县志》记载,从民国到1956年,妇幼保健无专管机构。民国时,妇女分娩多由旧产婆接生,用蹲式或跪式姿势分娩,无药物器械,无消毒,无保护会阴;新生儿断脐用苎线扎,用未经消毒的小刀甚至生锈剪刀。如遇难产,产后大出血,胎盘不下等情况便束手无策,致使新生儿及产妇死亡率高。直至采用新法接生后,农村边远山区仍用旧法接生。 今年60岁的罗彩文全家9姐弟全是番伯姆接生,他难忘的是1971年10月,他大女儿出生时没有哭声。番伯姆通过检查,发现宝宝吸入羊水。她没有多想,扒开婴儿的嘴巴,嘴对嘴地将羊水吸了出来。很快"哇"一声,婴儿呼吸畅通,哭了出来。 熟练的接生技术被乡亲们称为硬功夫。上世纪60-70年代曾担任村妇女主任的杨玉梅介绍,当时坑尾村民只能依赖于这种硬功夫,一是缺医少药需要过硬的接生技术,二是坑尾周边多个管理区离镇上有15公里且全是难走的山路,不可能去到镇上接生。 硬功夫的背后是番伯姆下的苦功夫。 番伯姆首先面对的是语言关。罗林坤回忆,他们几个更大的堂兄们都曾教番伯姆讲客家话,"大人们要干农活是没空的,番伯姆拿出糖把小孩叫过来,然后指着面前的筷子、碗啊在比划,我们就知道她问这个应该怎么读。她的客家话就这样学来的。"学西医的番伯姆在中国还学会了用草药。梅县境内中草药繁多,为民间草药医生所采用的有近200种。罗平回忆经常帮奶奶在家门口晾晒草药,小时候要去帮忙摘艾草给孕妇。番伯姆曾经的同事卜玉梅说,番伯姆会运用自己学的知识做药理分析,法文记下的笔记非常工整。
这两件店面是番伯姆曾经工作过的小桑妇产院。 番伯姆带来的还有客家人从未接触过的医学知识。例如,产前检查、产后回访以及消毒理念等。今年69岁的罗荣祥两个小孩都是番伯姆接生,让他开眼界的是,番伯姆通过教他爱人做孕妇操,解决了胎位不正的问题。以前大家都好奇为什么番伯姆喜欢收集烂衣服,原来是制作产褥并集中消毒晾晒,并送给产妇们。 只要有产妇家属捎来口信,番伯姆必风雨无阻赶往接生。卜玉梅尤其记得两件事情,一年风灾,路上树全倒了,两人手拉手才没有被人刮倒,坚持走到了产妇家。另一次是番伯姆走夜路摔断手臂,顾不上处理伤势,忍痛先给产妇接生。坑尾村老人们往往这样形容番伯姆的形象:绿眼勾鼻的高大外国女性穿着灰色的法国风衣,披着客家蓑衣,戴着竹斗笠,照着榛火,挎着药箱来到产妇家中…… 遇到困难的产妇家庭,番伯姆不仅不收钱,甚至准备好鸡蛋和衣服送过去。 坑尾村村支书罗木杏介绍,番伯姆的接生工作主要分两个时期。1924年到1958年,番伯姆主要为村里的宗亲或者慕名找来的人接生。1958年,大跃进开始搞合作医疗,小桑村妇产院成立,主要负责水车镇小桑、坑尾、松湖、新湖、淮洞5个村的接生工作,番伯姆经乡亲推荐,一个人张罗起妇产院的工作,并坚持到1976年。"不仅是5个村,其实长期还覆盖了安和等5个村,甚至邻县的人也慕名找她。可以说一年都没有停过。"罗木杏说。 番伯姆不仅自己接生,还把周边的妇女组织起来,培养了一支接生队伍,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带出了卜玉梅、刘怀英、杨娇妹、罗远香、叶远珍等十几名助产士。卜玉梅回忆,番伯姆80岁以后多让自己去接生,但遇到问题还是要依赖番伯姆,"一次遇到胎盘不会出来,当时没有宫缩素可以打,只有赶紧把番伯姆喊过来,经过她慢慢按摩肚子,婴儿不久就出来了。" ◆把儿子们都送去革命队伍 罗平出嫁时,番伯姆送了三句话,"要入乡随俗,做人要老实,不要怕穷、穷则思变。"实际上,这三句话贯穿了番伯姆的一生。 在小桑妇产院工作之前,番伯姆需要通过耕作养活一家人。番伯姆此前并没有干过农活,没有力气去挑扁担,坑尾人经常看到番伯姆把大箩筐顶在头上去劳作。"莳田、耙田、割禾……番伯姆样样都要去做。"罗林坤说。 在物质紧张的年代,番伯姆自食其力,不愿接受乡亲的馈赠,但大家总有办法去帮助她。罗平从小跟番伯姆在小桑妇产院住,经常早上一起来就发现门口、窗边放着乡亲们带来的青菜、鸡蛋。有乡亲送猪肉时会严严实实包裹好,用小石板搁在妇产院门口的小溪里保鲜。 番伯姆把一生奉献在客家山区,也把儿子们全部送去了革命队伍和抗战前线。 坑尾村位于中央苏区的红色根据地,是畲江暴动策源地以及红四军进军梅城的驻地,在番伯姆老宅对面就是红军医院旧址。番伯姆长子罗应湘是古大存部队的区连队教导,夫妇牺牲于1928年震惊粤东的畲江暴动。三子罗应信参加了胡宗南的抗日部队。四子罗应富和小儿子罗铨华均参加了解放军,经历了三年解放战争。 "番伯姆告诉我们,让儿子们都参加革命,就是看到中国穷啊,革命就是出路。"罗林坤说。 番伯姆在87岁时因年老离开了工作岗位,与孙女罗平相依为命。1981年初,番伯姆收到法国驻上海领事馆转来的法国亲人来信,信中表达希望她回留尼汪。时隔57年,番伯姆跟法国亲人联系上,重新勾起了她的乡愁。 1981年,番伯姆刚到深圳准备前往香港坐飞机回留尼汪,却因心脏病发猝亡,享年92岁。她最终葬在坑尾村,与她服务了一生的客家大地长眠在一起。 番伯姆仅存的一张照片。 "客家人过番是因为穷要讨生活,番伯姆留在山区是因为要帮助这些穷人,永远值得我们怀念。"广东省客属海外联谊会执行会长钟闻东说,客联会将继续深入了解番伯姆的事迹,并建议建立番伯姆的纪念馆。 "番伯姆的事迹很感人,让我想起了法国医生贝熙业的故事。"法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获得者、前驻法高级外交官邱举良认为,贝熙业是冒着生命危险开辟一条自行车"驼峰航线"把宝贵药品送到根据地,而番伯姆甘守贫穷服务于山区百姓同样伟大。 番伯姆当年在门口手植的枇杷树。 如今,再次走进番伯姆的老宅,居住的泥砖房已近坍塌,当年她种在门口的枇杷树已经结满果实,"今已亭亭如盖矣". (来源:南方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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