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何以诞生
普冬 ◎
好诗的诞生,无一不是语言与心意水乳交融的结果。没有合适的语言载体,再独特的意识、灵感甚至新鲜经验,也不过是在大山上挖起的一锹沙土,不是泥塑,更难以成为黄金;而如果没有主见,最聪明出彩的语言表达,充其量也只仿佛一架纸飞机,徒有外壳,引不起人们内心的震撼与共鸣。或者尽管可以是诗,但与人们所期待的好诗相距甚远。譬如某些“废话”:“下雪了,我披上棉袄,走在解放大街,然后,走着。”唯有语言与意识的自觉融合,才可能产生深刻隽永的诗句。
语言、意识与诗歌的关系,难于梳理,但又必须梳理。因为它不仅关涉诗歌是什么,还关涉诗歌写什么和怎样写。诗歌从自然的模仿,到作为诗人感情和思想的抒发,再到语言的形式与结构,这个过程中,语言逐渐从介质和工具,上升为诗歌本身和诗歌目标,语言在诗歌中获得了超越它本质的地位和荣誉,并进而呈现出某种神秘化的趋向。这种把艺术的创作主体即人尽量遮蔽,把诗和语言向客观化推进的努力,能否让诗歌记得它自何处出发,以及将去往哪里?
这里涉及了一个认识判别的误区。与其以为语言有这么重要,毋宁说是意识层面——突破经验对于我们来说太难了,使得我们不得不回到语言外壳上打主意。经典作品无不是语言智慧与独到经验的一次完美结合。同时“语言”即是“思想”,二者早已互为彼此。即便是信手拈来,也是灵感借助于长期工匠般训练的语言自觉(这灵感也是建立在强大的思想、经验之上)。伟大的诗作都提供了这样的范例。成熟诗人的语言都不是问题,为什么作品还是有优劣之分?差异最后还是在“意识”层面上。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说,“诗到语言为止”是思想的懒汉或者懦夫。“姑娘好像花一样”这样天才的比喻,本质是意识在起作用,绝不是单纯的语言问题。诗人首先应该是生活大师和思想家。
瓦雷里认为,诗人的主观努力才是好诗的保证:“神明亲切地无偿送给我们某一句诗作为开头;但第二句要由我们自己来创造,并且要与第一句相协调,要配得上它那超自然的兄长。为了使它与上天馈赠的那句诗相当,运用全部经验和精神资源并不为过。”我们在写作中必须进行大量思考、决定、选择和组合。由于诗人不依赖灵感,而运用抽象思维字斟句酌,诗歌创作就成了艰辛的劳动,诗人形象也发生重大变化:不再是沉醉于迷狂、“总是在昏热的夜晚拈诗一首”的“蓬首垢面的狂人”,而变成了“近乎代数学家的冷静的智者”“精炼的幻想家”。
语言“将来自灵魂并为了灵魂,包容一切:芳香、音调和色彩,并通过思想的碰撞,放射光芒”。一边是诗人驿动的内心,一边是身外安静的语词,二者的蜜月,便诞生了诗的华章。这是神秘的缘分,更是自觉的语言训练与强大的理性积累遭遇,而迸发出的灵感火花。在此诗人的天分、才情处于从属地位。
一首诗歌的降生,首先孕育于作者的诗情萌动,如憋红脸的母鸡到处找窝。诗人调动诗情、组织诗语,激发诗思、呈现诗美、畅达诗心,最初的诗情经过深思熟虑后转化为诗语。海德格尔的“语言自我生长”,更应该理解为这样一种“心意动而语言成,心意指而语言去”的诗歌语言。
诗人是语言的主人,而不是其奴仆。离开诗人的生命体验和情感,所谓“纯诗”只是幻想的花朵,“零抒情”只有在反对矫情、浮华的意义上才有价值;语言归根到底是思维的外壳、媒介与工具。唯有被感动,并产生了新的判断、新的意识、新的意蕴、新的经验乃至新的血肉,语言才显得举足轻重;特别的感受,理念的飞跃和升华,需要有新颖、别致乃至意外的创造性的语言来与之匹配。这样的“语言”与“意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诞生出了心中的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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