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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街的酒店格局,是与别处不同的:都是在店门外摆上小桌条凳,专卖大碗茶。店内才是喝酒吃菜的散座,堂口设一楼梯,通向二楼雅间。来往的客商走夫,从店门口经过,每每花上两个铜钱,买一碗茶喝。倘若觉得不错,再经伙计巧嘴一说,或又进到店内,要些酒菜。喝酒吃菜总要多花些银子,一般走夫是不肯进来花销的。进来的顾客多是行商,通常会叫上几样小菜,温一壶酒,吃完便匆匆离去,也赚不到他们几个钱。只有江湖的侠客,才大摇大摆的进来,刀剑就摆在桌子上,酒菜管好的拿,二楼坐下大口大口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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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岁从渔村出来进了城起,就在街口的城西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丑,怕伺候不了江湖大哥,便在一楼做些事罢。一楼的商客们虽然好讲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付账时往往要仔细核对,核对清楚又要啰啰嗦嗦讲一番价钱。我说做不了主,便要叫来了掌柜才肯罢休。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这事干不得,幸亏我舅李刚跟掌柜关系好,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端酒上菜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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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此便不用说什么话,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成天一副凶脸孔,顾客也没有好生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贾有才到店里,才可以说笑几句,所以至今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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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有才是背着剑却在散座喝酒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长得却也颇为俊秀;只是那一头颓然蓬乱的头发,和满脸杂乱稀疏的胡茬遮住了面颊,不细看是不知道的。他虽然背着剑,却没有人把他当做剑客,因为从没有看他出过手。那把铁剑也是锈迹斑斑,如他一般一副颓废的样子。城西酒店是长安城西最近的酒店,城西则是江湖侠客往来最多的地方,因为江湖中人每每有什么重大的决斗较量,都是约在城西门外。久而久之,便成了定规,仿佛有了默契一般。亏了如此,城西酒店才得以兴旺。贾有才是本店的常客,却总是在一楼落座。去二楼的江湖大哥经过楼道时见到他这副样子,总要上前挑衅。好在贾有才只是回避,不曾拔剑。他只道:我的剑,只为仇人所生。有几次被火爆的客人打到头破血流,也都始终没有拔剑相抗。时间一长,人们都认为他根本就是假剑客,客商们都笑称他作假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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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背后里议论,贾有才原也练过武,也曾当过大帮派的打手。但后来因为一个女子,落魄到现在这副光景。有的说他是调戏了帮主的女人所以被赶出来,有的说是他的女人被大官抢去了;真正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从帮派出来,又不会别的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幸而有一身力气,到码头打打杂,还可换顿饭吃。过个三五日,有了些散碎银子,便来我们店里喝酒。有时也会赊账,但品行很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本上,但不出一个月,定然还清,从账本上勾去了贾有才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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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贾有才到了店里,才一落座,就会有人来跟他耍笑。他们问他:“贾大侠,你当真会使剑吗?”贾有才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那你怎么不露两手来瞧瞧呢?”贾有才脸色立刻变得暗淡,嘴里却只说“我的剑,只为仇人所生。”于是众人哄笑说:“哟,那你的仇人是谁啊?是你当年调戏的女子吗?还是女子的丈夫啊?”这时的贾有才,脸上已是涨得通红,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却不再争辩,只兀自快速的喝酒。喝完起身,把酒碗重重的扣在桌子上,许是想镇住众人的嬉笑。却不料震翻了桌上的茶壶,又匆忙双手扶起。仓惶的样子,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于是只好在这笑声里,愤愤的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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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会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贾有才,每每也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常来的江湖客,见了他便也不再打他,但仍是免不了要把他戏耍一番。甚至于到后来有的客人若见不到贾有才,便觉少了生趣。他俨然成了城西酒店的揽客招牌。他一来,店内外便都充满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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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有才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便也这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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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算账,翻着账本,忽然说:“贾有才长久没有来了,他还欠我一两四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来了。一个喝酒的客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是色心不改,这一回,更是色胆包天,调戏到洛阳名妓满堂春身上了。谁不知道,满堂春是洛阳张知府的相好啊,是能调戏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我也是听说,但在长寿村慧静师太那里看见他在疗伤,打折了腿,奄奄一息的样子。”
“后来呢?”“后来打折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算他的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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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壶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贾有才便在店门外立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头发胡须却打理的整齐,很有精神。随身背着的剑不见了,换成了一副拐杖。见了我,又说道:“来一壶酒。”掌柜也伸出头来,一面说:“贾有才,你还欠我一两四钱呢。”贾有才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扔到柜台说道“好酒好菜,只管拿来。”转身却又在散座坐下了。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贾有才,你又调戏大姑娘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好色,怎么会打断腿?”贾有才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直到他喝完酒,这笑声才慢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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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后,又很久没有看见贾有才。到了年关,忽然来了一队衙役,跟掌柜呀呀咿咿询问了些事,我也没甚听清楚,只觉像是问贾有才的事。问完便出去店外的墙上贴了几张告示,并嘱咐不可随意摘下,这才离去。我随众人去看那告示,上面一张画像,颇像贾有才。其下写到:罪犯贾有才,于本年腊月初二刺死洛阳张知府,在逃。知情者速报官府,赏银五百两……一时人群唏嘘不已,嘈杂间我听到有人说“原来满堂春就是贾有才被张知府抢去的女人呢,贾有才一条腿刺死张知府,还能逃走,真是了不得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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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那几张告示早已被风吹脱落了。我终于没有再见,也没再听到他的消息一一贾有才大约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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