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生活,又梦幻似地揭开了新的一页。我和亦民结婚了。
我们的婚后生活过得十分和谐幸福,我偿清了我良心上的欠债,把整个心,全部热情都交给了亦民。
结婚时,我清理房子,我要把嵌在玻璃板下的我和丽文的结婚照片取下来。我知道有些男人是很忌讳这些东西的。有些人和再婚的女人成家之后,总希望妻子将前夫的东西连同印象一起抹掉,不愿留下一点痕迹。亦民虽然不是这种人,但这张结婚照放在新房里太显眼了。亦民发现我去取照片,阻止我:“放着吧。他是挺有骨气、挺勇敢的人,我尊敬他。也希望你能永远怀念他。”
我委婉地说:“孩子渐渐懂事了,他知道了会在他心中留下伤痕的。”
亦民说:“不要瞒着孩子,应该让孩子从小就懂得恨和爱。孩子知道他爸爸被林彪这伙人害死的,就会更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会成熟得更快些。一个人,不懂得恨,就不知道爱。”
我感动得低声地哭了。亦民轻轻地抚着我的肩膀说:“子君,不要哭了。这些年,林彪一伙使中国人民付出的代价太多了。我们需要的不是眼泪而是学习和斗争,振作起来吧!你是个有技术专长的人,将来还是有用武之地的。”他沉默一会又说,“这几年,我们很多时间都在碌碌无为中过去了,以后我们建立起家庭学习制度,你当我的老师,教我数理化。”他俏皮地一笑,“你在中学时,就是班里的学习干事,高材生,又在大学喝过几瓶墨水,当我的老师绰绰有余了,对吗,子君老师?”
亦民俏皮的话,说得我破涕为笑了。
婚后不久,亦民果然找来了一些数理化书籍。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们促膝而坐重温旧课,在我们夫妻的关系上又加上一层新型的师生关系,豪爽的丈夫在我面前乖得象个大孩子,聚精会神地听我给他讲解习题。有时他还和我一起研究他搞的技革方面的事儿。我们的家庭生活过得是那样充满乐趣。孩子很爱他的后父,而亦民对孩子的感情甚至超出一般的父亲对儿子的爱。
结婚之后,我和孩子已经不算是“反革命家属”了。我在亦民厂里当了临时工。虽然工资只有三十元左右,但家庭的经济状况大大好转了。每天,我和亦民一起上班下班。夫妻相敬如宾,家务事我一手包了,我用一切心力使亦民和孩子生活得舒服愉快。
亦民是电工班的班长,工作做得很出色,是厂里学大庆的标兵。但是他使我担心的是他的为人过于刚直,喜欢品抨时政,在家里,他常常以鄙视的口气谈到江青:“一个臭戏子当上了中央委员还不自量,居然想骑在老帅们的头上拉屎屙尿,其实这个人和林彪是一路货。中国很多事情就坏在这类奸臣手上。”我常劝他:“我们这些老百姓对政治上的事儿还是少过问为好。”对我这些劝告,他不表示赞同,喟然长叹一声:“中国的封建落后的东西太多了,根深蒂固。”
转眼间到了一九七五年,由于党的政策开始落实,我们的家庭也有了新的变化。亦民由于工作上的出色成绩,被提升为工段长。他搞的一项重大技革项目还登了报。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心血。由于厂党委的关怀,我从临时工转为固定工,并调到机械车间技术组工作。经过这些年的波折,毛泽东思想的灿烂阳光又暖烘烘地照在我身上,照亮了我们的家庭。我感到难过和叹息的是:丽文和姑妈没有活到今天,要是他们还活着,在这贯彻三项指示,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火红年月,他们该做多少工作呀!
这年秋天,我怀孕了,我激动,兴奋,亦民也高兴得不得了。他坚持把家务包起来,让我休息。他是个很能体贴妻子的人,根据亦民的提议我们给未来的孩子起名刘爱君。
北风一起,冬日来临,气候变了,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开始了,一场新的政治斗争风暴又蔓延全国。许多地方工厂停工,铁路不通。由于铁路不通,厂里缺煤,生产一天天走下坡路,人们激发起来的满腔热情和希望被泼上一盆冷水,群众的情绪焦躁不安。一九七六年一月,周总理逝世,天柱倾折,而报纸上却天天在指桑骂槐;人们的心被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压住了。
这段时间,我明显感觉到亦民的变化,他变得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出神,有时脸色很难看。我预感到我们的生活中将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我有时问他在想什么,他又无法明确地说出来,只是用激烈的言辞品抨时政。有一次很晚了,他回到家里,我问他到哪里去了,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打印的东西递到我面前。我一看,是一本《右倾翻案言论集》,上面辑录了邓小平同志和国务院其他领导同志的讲话,这本东西是上海某单位复印的。他对我说:“你看看吧:邓老伯的话代表了人民的呼声,而人民的呼声是批不倒,打不倒的。”
这本“反面教材”我一口气地读完了,它强烈地拨动了我的心弦。一个刚直不阿,敢于为人民说话的老革命家的伟大形象,象丰碑一样矗立在我的面前,我似懂非懂地揣想着这场斗争的性质……
亦民安静地睡着了。我望着他剑一样的眉毛,英俊的脸孔,心里默默祝愿,祝愿这场斗争不致给我们的家庭带来不幸……
但是,一场可怕的灾难终于又降落到我头上。清明节后的第三天,市公安机关一辆黑色小汽车开到厂里,我接到电工班师傅打来的电话,说亦民被捕了,顿时象五雷轰顶,手上的听筒卜的一声掉在地上,当我回过神来,便没命地向厂门口跑去。我看见我心爱的丈夫手上戴了手铐,两个穿白制服的公安人员押着他,他昂然地走着,后面跟着一大群围观的人群。
我扑向我的丈夫,泪如雨下。
亦民象一尊石雕那样森严地站立着,他声音很坚定:“子君,不要怕,我没有罪!要保重身体,带好孩子,我会回来的!”
我昏过去了。当我醒过来时,亦民已经押走了。同时被抓的还有经常和他在一起的几个工人。
事后,我才明白,我丈夫被抓,是因为他在清明节时,参加了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在市中心区写了“谁狗胆反对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就打倒谁”的大标语。还写了一首题为《怒斥白骨精》的影射江青的诗。这就构成了“反革命罪行”,啷当入狱了。
回到家里,我望着丈夫布置起来的周总理灵位,我心头痛苦地呼喊:“总理,您在哪里……”
我又一次成了“反革命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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