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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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5]常住居民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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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26 17:36: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前情简介:豫北焦作高新区张庄村,紧挨未来路而居的姐姐和同排住的若干村民为了赚取拆迁款,想要在即将动工的未来路绿化带上违章建房,因村支书王永正直严谨而不敢妄为。恰巧王永的弟弟王强也在这排居住,经过我的策动,在一番斗智之后,王强终于被成功引动带头盖房,一排违建房也随之而起,静待拆迁。
  1. 告示
  “告示换了!比原来的大好几圈!比原来的内容也多了可多!”三月底,姐姐打电话说,“村里到处都是。咱们这一排,每家门口都是两张!”
  我在电话这边无声地笑。现在,姐姐动辄就和我“咱们”起来了。
  “开始说了吗?”
  “还没有。开始了还能不对你说?”
  “应该快了。”
  “都等着呢。赶快开始吧。早开始早了。最好麦头都弄利落。”
  麦头,豫北方言,意为收麦之前。阳历六月初是麦熟季节。两个月,能了吗?
  四月五日清明节,我回老家上坟,祭扫结束之后,跟姐姐回村。果然,到处都是新贴的告示。不是一般的新,是崭崭新,用老家的俗话,是可以割耳朵的新。贴了这么多天,怎么还会这么新呢?我仔细研究,在墙上看到一些斑驳的纸痕,纸质和新告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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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5]常住居民I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6 17:37:11 | 只看该作者
“被撕毁的。”姐姐说,“他们贴一茬,这边撕一茬。他们就再贴。”看我小心地揭着告示的边儿,她惊异起来:“你干啥呢?”  “拿回家研究。”我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灯光下——因为院子都成了房子,原来的主屋白天就变得很暗,一进屋就得开灯——白底黑字的告示显得分外夺目:
  焦作高新区管委会
  关于进一步整治违法占地违法建设的
  通告
  为了加强高新区土地规划管理工作,进一步规范城乡建设,彻底遏制违法占地违法建设行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城乡规划法》等相关法律法规和《焦作新区建设总体方案》,高新区党工委、管委会决定进一步开展对违法占地违法建设行为的整治工作,现将有关事项通告如下:
  一、辖区范围内的土地规划和建设工作,必须服从《焦作高新区建设总体方案》,实行统一建设,统一管理。
  二、辖区内各行政村不得擅自与任何单位或个人协商征用、出让、租用土地。
  三、未经区国土资源主管部门、城乡规划主管部门批准,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擅自占用土地或改变土地用途进行建设,否则视为违法占地违法建设,将依法予以拆除,在区城乡建设拆迁中一律不予赔偿。
  四、辖区内农村村民新建、翻建、扩建房屋,必须按照相关法律法规规定的程序和要求进行审批。凡不符合规定的条件,不按规定的程序,未经审批同意而擅自进行建设的,均为违法建设,在城市建设过程中应无条件自行拆除。否则,将依法予以强制拆除。由此产生的一切经济损失由违法者自行承担。
  五、对非法占用基本农田,非法占用耕地、林地等农用地,改变被占用土地用途,数量较大,造成耕地、林地等农用地大量破坏的,将依法追究违法单位和个人的刑事责任。
  六、违反上述规定进行违法占地违法建设的,依法予以查处。在整治违法占地违法建设行为执法过程中,凡阻碍行政执法人员依法执行公务的,将依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规定,予以处罚,构成犯罪的,移交司法机关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七、各级党员干部、国家公职人员应带头维护法律尊严,自觉执行本通告精神,凡有违法占地违法建设的,必须带头自行拆除;对不听劝阻,拒不执行本通告要求的,除依法强制拆除外,一律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八、为便于广大人民群众实施监督,管委会设立举报电话,号码为……
  九、本通告自发布之日起执行。
  三月十六日
  “你看,上头多毒!”姐夫拿着一支笔,在告示上画着那些烧眼的句子,一边画一边念,“在区城乡建设拆迁中一律不予赔偿……在城市建设过程中应无条件自行拆除。否则,将依法予以强制拆除。由此产生的一切经济损失由违法者自行承担……凡阻碍行政执法人员依法执行公务的,将依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规定,予以处罚,构成犯罪的,移交司法机关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到第七条的时候,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这一条还像回事,吃公家饭吃得恁得劲,这时候就该带头,他们不带头谁带头?”
  “对了,昨儿信传下来了,咱们都被分包了。”姐姐说,“每家都是三层包。”看我不明白,她便又具体解释:区干部包一层,办事处干部包一层,村干部再包一层——自从被划进高新区后,像所有城区的行政设置一样,区下面便成立了三个办事处。张庄乔庄这几个村子便属于第一办事处。姐姐说包她家的村干部是妇联主任,娘家也是乔庄的。显然是被特意安排要和姐姐近一层的意思。
  “上头还挺会用人的。”我笑,“谁包王强家?”
  “王永呗。还会是谁?”
  我又笑。当然应该是王永。我这话问得,太没有智商了。
  “上头没说把拆迁户集中起来开个会?”
  “没。”
  “那你们也不商量着开个会?”
  “没。”
  那得开。我和姐姐来到赵老师家商量,恰巧赵老师弟弟也在。赵师母把茶水倒上。我刚一提头说开会的事,赵老师摆了摆手:“开啥会呀。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
  “那些人,会有啥主张?”赵老师很不屑。
  “没主张的人才更需要开会。有主张的人开了会就更有主张了,这有什么不好?”我坚持。不知道怎么了,我就一门心思地想开个会。或许在郑州参加的会议太多,上了开会的瘾中了开会的毒——仔细想想,当然也有正经缘故:不仅是为了集思广益出谋定计,更重要的是汇总诚意凝神聚气。若说这排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那根绳在哪里?大的具象是房子,小的具象便是这么一个会。
  “就是,反正把他们叫到就算咱们尽了心。他们来不来是自己的事。”姐姐说着站起来,“我去叫。”
  “你别动。“赵老师回身对着赵师母道,“你去打电话。呼呼喝喝地叫人,目标太大,不好。”
  “那,我打。”姐姐很积极。
  “叫她打。”赵老师不由分说。我拉了拉姐姐的胳膊,让她坐下。这个时候,是不能太积极的。只要有人的地方,人情事理就有讲究。我瞬间明白:这一排不是家家都跟赵老师家合得来,肯定有人赵老师不想请,也肯定有人不想踩赵老师家的门。
  2. 开会
  不一会儿,来了七个人,四男三女,二三十岁样子的年轻人有两个,其他的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男人们互相让着烟,女人们说着家长里短,空气很快浑浊了。他们穿得还都行,起码还干净,只是带着乡村人特有的懒散:男人几乎都穿着拖鞋,女人几乎都穿着后系带的长袖大围裙衫,都是格子图案的,看来这种围裙已经成了乡村妇女的特别时装。
  “老郑呢?小换呢?”赵老师问赵师母。赵师母说老郑出去干活了,不在村。小换正在给她男人换褥子,走不开。姐姐告诉我:老郑是个水泥匠,大工,一天能挣八十块钱。小换的男人瘫痪在床,她整天在家里给他拆洗。
  “老郑整天忙着挣,小换整天忙着换!”一个女人说。大家顿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他们的神态轻松极了,看起来没有一点儿大敌当前的严肃气氛。
  我暗自算了算,我们四户加上刚来的七户,十六户人家里占了将近四分之三的比例,还成。
  “王强呢?”赵老师又问。这是我最关切的。
  “他有事。”赵师母说,“他叫咱们说咱们的,他有空来打听。”
  “叫王永来!”一个男人说,“他是支书,不该给咱拿个主意?”
  有几个人哄笑起来。我和赵老师一起看着他,他正猛烈地抽着烟,浓黑的络腮胡子茂盛地生长着一团团的没心没肺。姐姐说那个人姓刘,是个低保户——我有点儿明白赵老师为什么不那么情愿开会了。
  “你这就叫说话不过脑。咱们这拆迁户的会,他能来?他用啥身份来?”赵老师温和地斥责,这种温和里有一种不值得动脾气的意思,是一种鲜明的鄙视,“既不能偏着上头对咱们,也不能偏着咱们对上头。他来了能说些啥?叫咱们拆还是不叫咱们拆?”
  “那他有啥用?”
  “有大用!到用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反正就是那句老话: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现在,还不到刀刃呢。”赵老师顿了顿,“开始说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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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6 17:37:38 | 只看该作者
正事其实就是一条:上头已经对我们层层包围了,肯定很快就会来“说”,该怎么应付即将到来的这些“说”?  “我在网上查了,上头的政策对咱们不是很有利。不过,即使说咱们是违规建房,也不是说完全没有权益的。你们听,”赵老师说着打开了一叠复印纸,“《城乡规划法》第六十四条明确规定,未取得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或者未按照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的规定进行建设的,由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城乡规划主管部门责令停止建设……”他停下来,像老师讲课一样开始提问,“咱们盖的时候,区里让停止建设了没有?”
  “没有!”
  “谁吭一声了?”
  “区里的小车整天打咱们门前过,都像是没看见!”
  ……
  赵老师用手势制止住回答:“所以,首先,咱们虽然违章了,但是他们也有失误,这叫行政不作为。他们得为他们的失误负责。根据我国《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第二十二条规定:拆除违章建筑和超过批准期限的临时建筑,不予补偿。笔者认为:在违章建筑拆迁补偿问题上,首先,应当区分建筑和建筑使用的材料。意思就是,即使建筑是违章的,建筑使用的材料从价值上来说却是可以独立存在的,违章建筑人对违章建筑使用的材料享有合法的财产权……”
  “这不是法律,只是律师观点。”我一听“笔者”这个词就有些泄气。多么弱势的一个词啊。
  “律师观点咱拿来用了,就是咱的观点。人家律师说的总比咱们在理么。”赵老师笑道,接着又念下去,“其次,应当区分建筑和建筑范围内合法的土地使用权,违章建筑按照有无土地使用权的标准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取得土地使用权的违章建筑,一类是未取得土地使用权的违章建筑。如果违章建筑具有合法的土地使用权,即使在拆迁时不就拆除违章建筑本身补偿违章建筑人,也必须考虑对违章建筑人土地使用权的财产利益……”
  “你们有土地使用证么?”我越听越沮丧。虽然我在郑州的两套房子都有土地使用证,但在这片乡村的土地上,土地使用证应该还没有诞生——在被划进高新区之后,就更没有诞生的可能性了。
  “我们找到了一张证,你看看。”赵师母说着走向里间。
  “另外,在拆迁补偿中,要注意区分拆迁补偿款和拆迁补助费。虽然我国《城市拆迁管理条例》明确规定,拆除违章建筑不予补偿,但是这只能说明违章建筑人不能获得拆迁补偿款,拆迁人仍要依法向违章建筑人支付拆迁补助费……”
  好。这律师观点说得真好。一个偿,一个助,看起来是一字之差,实际上有本质之别,不过说到底在老百姓那里也无非都是钱,钱多钱少而已。最关键的问题是:说这些有用吗?我怀疑——不,我确定,这些没什么用——不,也有一些用。最起码现在,有用。赵老师咬文嚼字的解说,让这些人会有一些幻觉般的依靠:有人在替他们说话。
  赵师母把一个红色的布包递过来。布包的红已经很旧了。我打开。里面叠放着几样物什。这都是些什么啊:首先是一片质地密实的白绸布,上面写着竖版的繁体毛笔字。我读了几句才知道,这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地契——亏得是在白绸布上,不然早成灰了。右边是地契内容:“白田五分当与赵宏德名下为业,永远耕作……”左边是一排中间人的签名。赵老师说赵宏德就是他的老爷——也就是爷爷的父亲,我们方言里叫老爷,即曾祖父。这是他老爷当家时的地契,民国二十四年的——也就是一九三五年。他家原有好几张,后来他祖父都赌光了,解放时只剩下了这一张。
  “听我爷说我老爷好买地,整天勒紧裤腰带慌着买地,说是百年基业。”赵老师笑着摇摇头,“亏得我爷给散了散,不然可麻烦大了。那哪是百年基业?简直就是千年冤家。”
  还有一张是发黄的《土地房产所有证》,也是繁体字——我努力想着我郑州家里土地证的名头,好像和这个不太一样。对了,是《土地所有权使用证》,一个是所有证,一个是使用证,是不一样。这个证有奖状般大小,很旧,纸质很脆,字迹依然很清晰,有些地方还破着小口,轻轻一碰就会变成碎渣。我看着上面斑驳的字迹:“……依据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二十七条‘保护农民已得土地所有权’之规定,确定本户全家所有土地、房屋、地基……均作为本户全家私有财产,有耕种、居住、典卖、转让、赠予等完全自由,任何人不得侵犯,特给此证。”文末是县长的红色草体印章,左上方盖有县人民政府的朱红大印,时间是一九五一年。“那时候兴了《土地法》,又分了地,发了证……”赵老师说,“一九五八年,要办人民公社了,一切又成了公家的,又让交证。我当时还小,耍小孩子脾气,就把证偷偷藏了起来,没有交……”
  还有一张一九八二年的《土地承包合同书》,这个我见过,当时我家也有,后来叫做家庭联产承包经营权证书。那一年,我家不仅分到了地,还分到一匹怀孕的老马。老马到我家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小马驹,我每天放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它们母子添草加水。它们的眼睫毛修长卷翘,眼神纯善温良,天使一样。它们静默高贵深沉,它们的饮食朴素干净……我喜欢它们极了。父母每说要卖它们,我就会掉泪。后来它们还是被卖掉了,在我上学之后。那天回到家,看到空空的马棚,我痛哭了很久。
  对我们有重要意义的是那张林权证,也是一九八二年发的,和《土地承包合同书》在同一个时期,只有B5纸那么大,非常简陋。展开来,只有一面,最上面写着三个简单的大字“林权证”。下面是两行字的解释:“为了保护国家、集体和社员个人林木所有权和林地使用权不受侵犯,特发此证。”再下面是县政府的大印。这些内容占了证件的上半身。下半身是一个表格,填着户主和住址,住址的那一行打印的是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最奇怪的是表格里的内容,项目栏里填着“宅基”,坐落方向是“路南”——也对,这一排房子没有倒方向之前可不就是路南么?东至学校,西邻居,北至大街,南至河。
  “就是这个!南至河!”赵老师指着那个“南”下面的那个“河”字,“有了这个,咱对这片土地就有了使用权!”
  “可这只是个林权证吧。”我说,“好用吗?”
  “好用!”赵老师斩钉截铁地说,“给证的时候上头说了,这个证,一证两用,既是林权证也是宅基地使用证!”
  我沉默。那时候的上头,可能是说了。但是,那时候的上头,现在在哪里呢?
  当然,有这个证比没有这个证,总归要好些。
  “管他那么多呢。”赵老师的弟弟开口了,“别的不说,光说他那告示,咱就不用慌。告示上说的要整治的是整个高新区,凭啥先整治咱们村?到时候叫他们先把别的村整好了,再来整咱的!”
  “就是!哪怕光说咱们村违章呢,咱们这一排也是最迟违章的,叫他们先整治那些早违章的!”
  “光说咱们老百姓违章,他们公家盖房就不违章了?就都审了批了?去查查他们!”
  “反正要是不赔钱就拆咱们的房,咱们就跟他们拼!”
  ……
  我越听越郁闷。果然,这些人是没有什么主张的。这都说的是什么啊,文的武的,上的下的,有的没的,简直是一团糟。看我一直沉默,赵老师终于把目光对准我:“你说说。”
  我笑笑,沉默。有什么可说的呢?
  “说说吧。”赵老师说。一群人也都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看着黑的白的一堆眼珠子,黄的黑的一张张脸。能说什么呢?
  但是,终究,还是要说些什么的。于是我说了几句话:首先,必须要装糊涂,无论上头说什么,一定不要说自己是为了得赔偿款才故意盖的房子,要说只是自己家要用,必须得盖。其次,盖的时候因为上面没有阻止,所以不知道是违章。同时要求补办审批手续。这个上面肯定不会同意,那时候再反过来问他们行政不作为的责任……
  大概也就是这么几句。越说到后来,我越觉得茫然。之前我把他们想象成一群立马就要上战场的战士,想要细细致致周周全全地筹谋推演,排兵布阵。但也就是到此时我才发现:除了赵老师,这些战士基本上都是赤手空拳,即使持有武器也是钝枪锈盾。我终于明白,虽然拆迁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一个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热词,但只要这事不放在他们身上,那么哪怕只是和他们有一墙之隔,这个词对于他们而言也就只具备理论意义。而且,即使现在放在了他们身上,他们似乎也不觉得需要为此做些什么准备,似乎只要有房子在那里,这就够了。
  我不得不承认:研究一张平平板板的告示,再开一个不成体统的会,确实做不到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犯的,是我一向最容易犯的天真幼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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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6 17:38:02 | 只看该作者
3. 首战  终于,上面开始“说”了。
  姐姐说,先去的两家果然是赵老师家和王强家。是私下里去各家说的,大家不好跟着去听,只能事后打探。赵老师对大家说,无非还是说盖的是违章建筑,绝不会赔一分钱,早拆早好之类的废话。赵老师给他们看林权证,他们果然说这张林权证早就过时了,没有任何用处。问那些人态度怎么样,赵老师笑答:“来我家了,他还敢怎么样?有理说理呗。咱还怕他们说理?”
  到了王强那里,就没有这些细节,只有一句接一句简单的话。“就拆。”“就是叫拆。”“还是叫拆。”不过他每次的表态已经有了微妙的不同。最开始是:“说到天边不赔钱就不会给他们拆,这是死章程。谁说啥都白搭。”
  后来就是:“不太好扛。还牵着我哥呢。”
  然后是:“有点儿扛不住。”
  最近的一次是:“不好扛。真不好扛。”
  “你说,他说这些个话,是不是不太妙?”姐姐的担忧顺着话筒传过来,“他要是倒了,该咋办?”
  当然不妙。很不妙。看来我最担心的状况很可能就要出现了:王强正在被招安,正在准备当叛徒。这些话就是一条条青石,正在为他退下梁山铺成一级级台阶。
  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我想不出什么办法。
  “不敢想,想想真害怕。”姐姐又说。
  “不要紧。”我安慰惶恐中的姐姐,我知道我只能这么说,“走一步说一步,总会有办法的。”
  又是周六,我早早地醒了,打开手机,一边想着要不要到张庄去——自从参与到姐姐家的盖拆事件中来,我就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一到周末,只要没有什么要紧事,我就想去张庄看看。每到此时,老公就会奚落我:“不就是九万块钱么?值得那么紧张么?”我回敬说:“请忘记九万块钱的钱数,记住三百二十平方米的面积数。本人有史以来还从没有进行过如此大面积的房地产投资。”
  正在洗漱,手机响了,我飞奔回卧室接听,正是姐姐,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变调了:“快!快来!大吊车来了!”
  “什么大吊车?”
  “吊水泥板的大吊车啊。在王强家门口站着呢。要拆王强家的房子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将必要的洗漱工作进行完毕,下楼驱车。还好,七点半,这个点儿的郑州市还不够堵。八点三十五分,我到达张庄。远远的,就看见一辆黄色的大吊车在王强家门口站立着。它周边围着一群人。我放慢车速,粗略地看了看,不,是三群人:一群人是制服帮,穿着制服,是公家人,有公安的,司法的,国土局的,城管的;另一群人是护房帮,基本都是我熟悉的那些脸,这群人又分成了两小群,男人一群,女人一群。男人们都是默默地站立着,姐夫、刘低保、赵老师兄弟都在里面。女人们则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什么。姐姐也在。她除了和旁边的姨妈说话就是看自己的手机——肯定是在等我的电话。她没有看见我的车。还有一群人,算是第三群人,我数了数,有六个,他们手里都拿着镐,看样子也像农民。
  没有王强。
  本来想把车就势停下,但犹豫了片刻之后,我还是让车远离了人群。我把车开到姐姐家门口,慢慢地走了过来。我是溜着路边走的,尽量不想让别人注意——我这样一个人,站在姐姐那群人中,肯定会扎眼。
  我不想让自己显得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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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6 17:38:21 | 只看该作者
怎么才能不扎眼呢?  更深的问题是:我怎么就那么怕在他们中间显得扎眼呢?
  在离王强家隔着两户的地方,我站定,打通了姐姐的电话,告诉她我已经到了,在旁边看着呢。
  “那咋不过来?”
  “看着就行。能看清。”我道。这当然不是能否看清的问题,但轻易地置换概念,这是我的一贯伎俩。
  慢慢的,我靠近着。越来越近。没有人注意我。
  “上吧,愣着干啥呢?”制服帮的一个人朝着第三群发话了。那人黑胖,声音很低。但所有的人,我相信,都听到了。第三群人互相看了看,一个年龄大些的矮个子拿着镐,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对其他几个笑了笑,道:“那,来吧。”
  他们朝着王强家的房子走去。没走几步——本来离得也就很近——就被护房帮的人给拦住了。男人们没有上,是女人们。女人们伸出手,轻轻地向外推着这几个人,一边推一边零乱地说着:
  “干啥呢你们?想干啥?”
  “能轮到你们来拆房?你们敢来拆这个房?”
  “人家给了你们多少钱你们就敢来拆这个房?”
  “这个钱你们也好意思挣?真是昧良心!”
  ……
  被指责的这几个毫无抵抗的意识,很快就退了回来。他们边往外退边讪讪地笑着,一句话都没有。转眼之间,他们就退到了原地,然后他们一起看着制服帮那个黑胖的人,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但是,黑胖制服没有看他们。他沉默着。制服帮的人全都沉默着。不时有人会离开人群去接打手机,一会儿就再回到他们的群中,接着沉默。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暴烈场面。
  怎么就这么沉默呢?
  过了很久,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的样子,从东边开过来一辆黑色的奥迪A6,从车上下来几个人。一个穿着深蓝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下得车来,在车边略站了站,似乎是在看什么,可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有点儿茫然四顾的神情。之后,他走过来。制服帮的人给他闪出一条罅隙,他顺着那条罅隙来到制服帮的最前面,问黑胖制服:“王强呢?”
  那个人朝王强的房子扬了扬下巴。
  “叫他出来。”蓝夹克的口气不容置疑。
  黑胖制服离开人群,对着手机讲了一通,一会儿,王强走了出来。他的神色很平静。他径直朝着蓝夹克走了过去,口中叫着什么主任,伸出了手。两个人都没有笑,就那么冷着脸握了握手。蓝夹克指着护房帮的这一群人道:“这是弄啥呢?”是责怪的口气,但是又略带一丝丝暧昧的亲昵。这亲昵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
  王强摊开双手,做了个很西式的耸肩动作,道:“没办法,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人群静默。全都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在这种氛围里对话是很有些怪异的。蓝夹克看了护房帮的人们一眼,咳了两声,上前一步,终于开口了:“乡亲们,按照政策,这房子就是违章建筑,必须无条件……”
  “呸!按你说的,这全村人的房子都不合政策!你们把俺全村都拆了吧!”
  “就是!满口说审批审批,你们上头盖房的时候都审批了?同仁医院的地为啥荒了五六年?”
  “光会欺负老百姓!”
  “当时盖的时候,你们咋不吭?房子盖好了,你们来叫拆了?”
  “啥违章?俺们不知道啥是违章!俺们盖的时候你们不说俺们就觉得那不违章!”
  ……
  沉默终于被打破。人声鼎沸。都是女人们的尖厉叫嚷。姨妈的声音也在其中,历历可辨。苍老,嘶哑,愤怒,唾沫横飞的同时还不时搭配上指手画脚的花哨动作。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一下此时的她老人家,那不孝的我就只能找到那个不敬的词:泼妇。但是,她的泼让我很欣慰。这个时候,就是需要这样的泼吧?我想起她曾经给我讲过她刚当新媳妇的时候和婆婆对骂的事:婆婆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经常恶骂她“你个小?菖”,她忍了一段时日终于忍无可忍,就毫不客气地回敬她:“你个老?菖!”
  再看看姐姐,她不行。不要说泼了,她根本就没有开口。就是在那里僵站着,似乎丧失了语言功能。我有点儿急:她怎么就那么安静呢?怎么就不开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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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6 17:38:43 | 只看该作者
作为制服帮此时的核心,面对着喧嚣的人群,蓝夹克一直表现得很平静,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心理素质很好,他任人们吵着,一声不响。在一个低潮期,他不失时机地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仿佛在拍打两只篮球,又仿佛一个红歌星在优雅地制止粉丝们如潮的掌声。等到叫嚷声静下来,他便开口道:“乡亲们,冷静,冷静。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们家的厨房都有菜刀吧?”  这话蹊跷。大家互相看看,都沉默了。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你们都知道菜刀是用来切菜的,不是用来杀人的吧?你们都知道拿着刀杀人不对吧?”他突然提高了嗓门,“这是不用说就知道的道理!所以,这房子,我们不管你们也应该知道不该盖!不该盖的盖起来了就应该拆!”
  真是逻辑严密啊,字字铿锵啊,声震云霄啊。蓝夹克慢条斯理地环顾着人群,似乎很为自己语言的精彩而得意,又仿佛是在挑战,看谁敢出来跟他争辩?
  “你比方得不对!”突然,我伟大的姨妈跳了出来。
  “咋不对?”蓝夹克微笑着说。
  “应该比方说:怀孩子的时候你不管,现在孩子生出来了,成了一条命了,你们却来杀人!你们要杀人家的孩子?嗯?你们不是杀人犯?嗯?”
  一瞬间,蓝夹克脸色紫涨,张口结舌。
  “对,就是这个理儿!”护房帮们喝彩。
  “不审批的房子都得拆?北京故宫当时盖的时候你们审批了没有?你们咋不去拆故宫?嗯?”我伟大的姨妈继续伟大。
  “在路!说得在路!”护房帮们继续喝彩——“在路”是豫北方言,相当于靠谱。
  蓝夹克再也说不出话来。此刻,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一边接着手机一边钻进了奥迪车,扬长而去。不一会儿,其他的制服们便也散了。持镐的那几个人也随之散去,只留下那辆巨大的吊车呆呆地伫立在王强家门前。
  看着制服帮远去,护房帮的人们顿时喜笑颜开,还有几个人鼓了几下掌,颇有些胜利的喜悦。由赵老师发起,大家当即又聚在一起开了个闹哄哄的现场会,说了半天其实只确认了一点:无论如何,要齐心协力先保护好王强家的房子。
  “大家要知道,王强家的房子,现在不是王强家的房子,是我们每一家的房子。”赵老师很有哲理地说,又把脸转向王强,“强,你可千万不能松劲儿啊。”
  “强,你是头道关,无论如何不能下软蛋!”刘低保跟着说。
  “知道。”王强点点头。
  最后,赵老师还特别表扬了一下在关键时刻立下重大功劳的姨妈。智勇双全的姨妈却很快为这份表扬付出了代价:她的高血压又犯了,下午便又开始挂点滴。
  战事稍平,但我心里却格外不安。安顿好姨妈,我便又去找赵老师,问他:王永呢?王永在做什么呢?和上头的直接冲突已经开始,这还不是刀刃上么?如果这还不是刀刃,那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刀刃呢?
  “我也问他了,他说正说着呢。说说看吧。”赵老师道,“王永肯定会用劲儿说的,你放心。”
  可我怎么能放心呢?“正说着呢。说说看吧。”这话是如此中立,不带任何潜台词,消极的和积极的,都没有。简直就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说辞。或者说,它的无意义中又有着太多的意义。这样的话,我无法放心。但赵老师却是一副笃定的样子,似乎有王强在前面顶着,他就有理由笃定。我突然想起空调的叫法:一拖二,或者一拖三。在这里,是一拖十五。拖得动吗?我知道,如果我信,我就又犯了天真幼稚病。一旦犯病就得吃药。那药往往会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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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6 17:39:03 | 只看该作者
4. 首拆  周日早上我睡了个懒觉,午休后去游泳,游过之后刚打开手机,就接到姐姐的电话:“王强家,开始拆了。”
  “什么?”我在更衣室的座椅上直蹦起来,“不可能!”
  当然,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就是可能。不可能——这三个字通常被用在影视剧里做一句恶俗的台词。现在,也从我的嘴巴里蹦出。它的本质就是拒绝承认现实。当我拼命地把那些不想让其可能的事情往“不可能”这个框子里死摁的时候,我怎么能不明白呢:这些事情,往往很可能,甚至最可能。
  姐姐说,周六下午,区里没有再派人来,大家也都没有再聚。到了晚上十二点多,她接到王强的邻居打来的电话,说王强家有动静,怕是上面的人来偷袭了。于是你叫我,我叫他,每个家里能出来的人都出来了,大家手里拿着家伙,三三两两的来到王强家。远远的,大家就能看到王强家三楼的楼顶有几个黑影在晃动,随着黑影晃动的,还有明明灭灭的光。到了跟前,大家便都呆住了:是上午那几个持镐的人拿着手电筒在三楼楼顶忙活着呢——得先把楼顶的水泥面儿和水泥板之间的缝敲开了,才能用吊车吊板。看到这些的时候,大家还在猜想:这真的是上面在偷袭,王强自己并不知道。他是受害者。
  “王强!”赵老师喊。
  “王强!”姐夫喊。
  “王强!”大家伙儿一起喊。
  一会儿,王强打开门,走了出来。一脸的清楚明白,一点儿也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问大家伙儿有事么?大家顿时愤怒,反问他这是在干什么?白天是怎么应承大家的?怎么自己拉屎自己吃?他难道不知道他的房子对于大家的意义么?王强也顿时翻脸,道:“我自己的房子,想拆就拆!”
  “这不是你的房子!这是每一家的房子!”大家运用赵老师的哲理。
  “说到底,这还是我自己的房子!”王强强调。
  大家沉默。我能想象那种沉默的尴尬和难堪。就像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得如火如荼激情满溢血管都要爆崩了,对方却告诉他:我不爱你。压根儿都不爱。
  僵持了片刻之后,赵老师问了大家都想问的一句话:“你是不是已经拿到钱了?”
  “没有!谁拿到了谁是龟孙!”王强发誓。
  那这个理儿就更不通了。没拿到钱就拆房子,这不是脑残么?王强怎么可能干出脑残的事儿呢?
  “那,是上头给你许了什么话吧?”
  “没有。”王强道。
  “别听他放屁!”刘低保吼道。马上大家闯进了王强家,上了楼顶,把那几个人驱赶下楼。眼看着那几个人远去,大家也都没有走。就这么守着,一直到天亮。
  这是昨天的事。今天中午,上头来人把大吊车开走了。大吊车一走,拆房的威胁似乎就暂时没有了。大家虽然心里还是发毛,但还是松了一口气。姐姐这才给我打了电话。
  我擦干头发,走出游泳馆,直奔张庄。来到姐姐家已是五点,姐姐家没人。我打电话给她,她说马上回来。不一会儿,她和姐夫都回来了,说刚才和一帮人都在王强家,给王强开会。也就是施压。到后来,王强都哭了,他说是为了王永:“你们知道么?我哥昨天跟区里的人都吵翻了,一晚上都没回家,我要是一动不动,我哥眼看就干不成了!”
  这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大家的口气温和了一些,但是依然没有让步,核心仍是逼着王强表态——现在,无论如何,房子第一重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直到最后,王强赌咒发誓,绝不再拆,一定抵抗到底。大家才都各自回家。
  “他的表态,你们信么?”
  “不信。可那也得让他表。”姐姐说,“都商量好了,今晚开始,轮流值班。”
  值班地点:王强家外。值班时间:晚上十点到次日早上七点。值班排序:从西边开始,每晚三家,一家三小时。
  “五天轮一遍,就不信看不住他!”姐姐说。
  姨妈家从西数是第二,今晚上是第二拨值班。自然不能让她老人家去值。姐夫明天一早还要去批发肉,那就只有姐姐代值。既然来了,我也算一份吧。
  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和姐姐打着手电筒,出门朝王强家走去。迎面碰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也打着一个手电筒,姐姐说是最西边的老郑。老郑也看出是姐姐,道:“甭那么死板,头尾各看一会儿就中了。明儿还得干活儿呢。这么多家看着呢,他哪有那么大胆。”
  乡村的夜真深啊,真凉啊。星星闪亮,树影温柔。我和姐姐裹着棉衣,坐在王强家门外。清寒的空气刺激得我胸口微微发疼。不时有一两声狗叫传来,让这夜越发地深,越发地凉。我和姐姐絮叨着闲话。很多年,我们没有这么悠闲地絮过闲话了:婆婆在世的时候老是嫌她炒菜放油多;姐夫不喜欢洗脚,有很严重的脚气;妯娌们因为一棵石榴树闹别扭,两年都不说话,直到去年她大嫂得了乳腺癌,才又通了声息:“真傻,她奶子上的硬块都成黑的了,都不知道去看看。后来我才知道,她跟老大早就不在一起睡了。”……这样的夜晚,闲话带着尘世的温度,有一种特别的可亲。渐渐的,倦意袭来,我靠在她的肩上沉沉睡去。
  “走吧。回家睡吧。”姐姐推醒我,道,“老郑说得没错,看个头尾就中了。”
  “不好吧?”
  “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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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6 17:39:26 | 只看该作者
回到姐姐家,我挨床就着。似乎只是一合眼,手机闹钟就响了起来。我挣扎着起床,和姐姐再次出门。远远的,就看见王强家门口立着一个黑色的巨大怪物——不是大吊车又是什么?只见它衔着一块长长的水泥板,宛如衔着一块巧克力威化饼——扁、平、硬、薄、脆的水泥板被浓浓的夜色裹着,可不就像一块威化饼么?  楼顶上黑影憧憧,光斑点点。我和姐姐奔跑过去,让手电筒直照楼顶。楼顶的动作顿时停住,大吊车也停住了。
  “嫂子!”没等姐姐开口,王强从大吊车的驾驶室上跳下,走到姐姐面前。黑暗中,我看不清王强的脸。
  “你……你这是干啥呢?这么多家都指着你呢,你……”姐姐说。
  “嫂子,就让我吊完这几块板吧。”王强的声音里满是哀求,“我只要再吊三块,就能交代了。”
  “跟谁交代?”
  “上头。上头不叫俺哥回家,今儿就两夜了。”王强带了哭腔,“都操心自己的房子,谁管俺哥呢?那是俺哥啊。”
  姐姐怔在那里。我知道她看了看我。可是看我有什么用呢?这么黑的夜。
  姐姐又看看我。
  “你反正也盖起来了,就这么拆了?”我终于说。其实我想说既然你当初盖的时候都反了你哥,这会儿又来讲什么情义呢?既然上路了,就该一条道走到黑。
  “我已经对不起我哥了,不能再对不起他了。”王强显然听到了我没说出口的话,“好歹先拆几块,叫我哥先回来再说。放心,我也不会多拆,我也心疼。”
  “可是,这是俺家的班儿……你叫我可咋交代呢?”姐姐道。
  “就说我逼你的,你犟不住我。”王强道。
  姐姐沉默。很知趣的,大吊车又开始工作,继续吊那块威化饼。我也沉默。似乎也只好这样。面对着一个已经掉泪的大男人,我们无法再去阻挠。于是,在沉默中,我们看着它衔了一块,又衔了一块……四块之后,它停下,开走。直到走的时候,它才亮起了车灯。
  已经凌晨四点。该接班的那家还没有来。我和姐姐还有王强站在那里,相对无语。说什么好呢?有什么好说的呢?无声的露水让衣服一层层地湿润起来。
  将近四点半,换班的人一直没来。我和姐姐回家。我再次睡去。醒来已经是正午,姐姐正在做午饭,她告诉我,方才一群人又去了王强家,又是指责,施压,王强又是解释,表态……
  “其实,有啥用呢?逼着人家许的话,能信?敢信?”姐姐说。
  我沉默。是不能信,不敢信——压根儿也就真不该信。这个世界,无数双海誓山盟如胶似漆的男女领了证结了婚生了孩子都会劳燕分飞,何况护房帮的这种关系呢。对于王强的承诺,当初就不该抱有什么期望。也许,现在只能期望其他人不要散得太快——啊,我真可笑。对于王强不该抱什么期望,对于其他人就该抱什么期望了么?
  吃过午饭,我无精打采地回到郑州,来到班上,处理了一些必须处理的杂事,就再也干不了别的了,满脑子都是姐姐家的房子。其实,按照老公的说法,真的也不过是九万块钱。九万块钱,对于姐姐家来说虽然是一笔巨款,但对于我家来说,不过就是我和老公不足一年的工资,不过就是一辆我们看不上眼的中下等车,不过就是把房子装修一遍的起码金额,也就是如此而已。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如果姐姐家的房子真的拿不到一分赔款,那最多也不过就是打水漂了。窝囊自然是有一些窝囊的,但是也不应该是一个过不去的坎儿。要是真要放下,应该也能放下——但是,我就是不想这么放下,我就是不想认这个窝囊。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口莫名其妙的浊气。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拨通了记者闺密的手机——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麻烦到她。第一次她没接。十分钟之后,我再拨,接是接通了,但信号不太好,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我便给她发短信,问她在哪里,忙什么。她许久才回复:“在省人民医院,老爸刚查出淋巴癌,晚期。”
  我全身寒凉,当即打车过去看望。她一脸憔悴,看起来累到了极点。在安全通道的拐角处,我抱着她,任她泪如雨下。这个当口,我怎么还能提姐姐家的事儿呢,说了就是无耻。
  情绪低落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行啊,还得找记者。我一边翻阅着手机里的号码本,一边哀叹自己的可怜:虽说在省城混了这么多年,但是在记者圈里,最没有遮拦的铁杆朋友,也就闺密一个。像姐姐家的这种事,也只能让她一览无余地知道,不需要任何藏着掖着。可以说,我的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在她那里都可以见得,她对我,也是一样。女人和女人好起来,那种情义,比女人和男人之间所谓的那种爱情要可靠得多,从她这里,我开始这么认为。当然这么高质量的情义肯定如凤毛麟角。对其他人,我就绝不能这样。虽然姐姐家的这种事有点儿胡搅蛮缠,可也不是一点儿理都没有,完全可以对人言,但是不管怎么说,找一个省城的媒体去找老家的茬,这总让我有些胳膊肘向外拐的羞涩,不大容易说出口。再说了,由我去说出口,公事也就成了私事,自然也得承担分量不轻的人情。更何况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叮嘱他们保密,将来也会被家乡的那些父母官知道,肯定是后患无穷……因此,选择谁去爆这个料,用什么方式去爆这个料,这都需要好好掂量。
  我在床上翻着烙饼,思了又思,想了又想,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傻:苗苗,多么现成的人儿啊。我立马给她打了个电话,把她约到家里,如此这般地向她授意了一番。
  第二天中午,苗苗向我短信汇报:“都妥了。”
  刚回完苗苗的短信,姐姐的电话打过来,告诉我,王永回来了。瘦了一圈。
  “有啥说法?”
  “没啥说法。说正说着呢,还没说好。让静待消息。”
  那就静待吧。
  5. 道理
  但是,现实很快让我明白:静待,这是两个多么奢侈的字。怎么可能会让你静待呢?时势造英雄,时势从来不允许你静待。如果你一定要静待,那你等到的很可能是静待的两个同音字:惊呆。一周过去,记者们还没有消息,护房帮的格局却又出现了让我心悸的动荡。
  姐姐说,说到底还是怪王强兄弟。自从王强拆了几块板王永回到家后,护房帮的人就每天去王永那里打探消息,王永却一直没有任何明确的话,最常说的就是那四个字:“还在争取。”
  “争取到啥时候?争取到啥程度?”
  “不知道。”
  众人失望而归,分析他在打官腔。再看王强的表现,就更没有人乐观。于是,军心动摇。而上头的思想工作仍在争分夺秒马不停蹄地进行着,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时刻,很快又有两家坍塌下来,把房子拆掉了,拆得很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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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6 17:39:44 | 只看该作者
——那两家都是低保户。让我做梦都没想到的是这个。十六家里,一共三家低保户,最先拆的居然就有两家。其中一家就是那个“整天忙着换”的小换家。要知道他们的房子可都是和村里的有钱户结合盖的,投资方是要分成的。他们这么一拆,别的不说,投资方受得了么?

  那天阳光很好,我随姐姐走进了小换的院子,去买土鸡蛋。一进院子我就知道这家的土鸡蛋是多么货真价实:东边半个院子都被栅栏围了起来,里面全是鸡。院子里还扯着两根长长的晾衣绳,上面晾着被子褥子和一些用碎布拼贴起来的五颜六色的小方棉垫。我走近栅栏,看着那些鸡。很久没有看到过鸡了,有些稀罕。每只鸡,不论大小都羽毛闪亮,元气充沛,非常漂亮。可见主人养得多么精心。忽然想起某个鸡年我曾经在明信片上抄送给朋友的话:“鸡有五德——头戴冠,文也;足长距,武也;觅食相呼,仁也;遇敌敢斗,勇也;司晨不失,信也。”末了我很文青地问朋友:“人呢?”

  我看着他们的房子。这家的大门还是朝着村里内街的,主房是一栋坐南朝北的红砖平房。未来路的两层新楼要是没拆的话,应该就在旧平房背后,一眼就看得见。但是现在,旧房背后只能看到蓝色的天空。旧平房的红砖已经褪成了斑驳的苍粉色,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在豫北乡下,一个体面的农家最讲究的就是盖房子,几乎每隔十年都要兴起一次盖新房的大浪潮。由最开始的草房,到后来的瓦房,然后是外砖里土的包砖瓦房,接着是将土墙完全淘汰掉的混砖瓦房,再然后又是将瓦淘汰掉的混砖平房,直至现在最流行的各式二层或三层小楼房。这家住的房子就是二十年前流行的房式。因为背阴,在明媚的阳光下,屋里越发显得漆黑一片。

  “小换!小换!”姐姐朝着屋里喊。路上姐姐告诉我,这个叫小换的女人是猪胆泡黄连——苦上加苦的命。她跟姐姐同年嫁到张庄,第一胎也是女儿,第二胎倒是儿子,可是生下儿子结过扎之后,女儿却得了急症夭折。紧接着是丈夫车祸瘫痪,所有的家庭负担就都落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又要供养儿子又要照顾丈夫,还有地里的庄稼和外面的人情礼事,她的辛苦可想而知。好在苦瓜上面也有甜果,她的儿子去年也考上了郑州的大学,听说那个孩子入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申请助学贷款。这项程序他已经很熟悉了。他自高中就开始做这种事——他享受的是真正的九年义务教育,一点儿不多,一点儿不少。

  “来了。”好一会儿,一个女人答应着从屋子里走出来,边走边和姐姐道:“给他解手呢。”鸡们听到她的声音,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她从墙边的一个编织袋里抓起一把玉米粒,朝着鸡们扔了过去,鸡们顿时积极地叼了起来。

  我看着这个瘦弱的女人。她走路轻捷,但是头发枯燥如草,脸上暗斑沉沉,两个眼角皱纹深深,每一道皱纹里都镌刻着积年累月的憔悴。相比之下,姐姐要显得年轻许多,滋润许多。小换看着鸡们的神情充满了疼惜和慈爱。姐姐说她长年养鸡,鸡蛋是她最重要的零花钱来源之一。“鸡屁股银行”,我早就听说过这个词,这个曾经在中国农民的经济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词,我以为早已成为了历史,没想到时至二○一一年,这个词还活着。在这个院子里生机勃勃地活着。

  和姐姐寒暄过后,小换拎出了一篮子鸡蛋。

  “还是老价钱?”姐姐问。

  “涨了。”小换的神情有些羞涩,“别人八毛一个,你还是七毛。”

  我恍然。原来土鸡蛋都是论个不论斤的。

  “中。”姐姐说着开始查点起来,她两个两个地拿着,口中数着,“一对,两对,三对……”

  “挺不容易盖起的房子,怎么就拆了?”我问小换。

  “唉,没办法。真没办法。”她笑道,“出钱的那一家,孩子在区里的第二办事处上班呢。区里的头儿听说了这房子是他家出的钱,就找那孩子谈话了,说要是不拆就不叫他再上班了。”

  “他家孩子是公务员么?”

  “不是。听说一直考呢。考了好几年了。”

  我沉默。就为这个?

  “上头还说了,要是不拆,俺家的低保也会停,俺们是一类标准,一月一百六……唉,能吃上个公家饭老不容易,是不是?”

  公家饭。我念叨着这个词。这个代表着某种恒定利益和优越阶层的金色标签,这个多少人跳不过的时候恨不得砸碎跳进去的时候又恨不得它永垂不朽的铁门槛,无论什么朝代,人们追随它的热度似乎都不曾降低。

  在这个女人的意识里,投资方的孩子被办事处聘用,她的老公吃着每月一百六十块钱的一类低保,这都属于公家饭范畴吧?钱虽然不多,但是会常有。正如水细没关系,只要长流。这种意识我见得太多了,太熟悉了,因为它生长得太茂盛了,如野草,如灰尘。无数人心中都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意识。如果拿一笔外财和这长流的细水相比,他们绝大多数会选择后者。因为后者带给他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太重要了。他们怎么会不珍惜呢?

  “俺这房子盖的时候没请小工,都是两家亲戚帮的忙,大工用得有限,工钱上就省了一半,其实也就是个料钱。料拆了么,也还能用。”小换拢拢头发,仍在絮叨,“砖么,三块会毁一块,也没毁多少钱,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万多。虽说这钱扔了心疼,可是要为这个把他孩子的工作和俺家的低保丢了,也划不来,是不是?”

  那,损失谁承担呢?“当时是他家上劲儿说着要给俺投钱的,说有了利两家分,有了险他一家担着。现在事成了这样,他们不担着,难道要俺家担着不成?要是不拆,俺家的低保他家来给不成?”小换说着,话风逐渐硬实起来,世事历练出的刚强这时显露无遗。

  鸡蛋数完,姐姐停下,正好一百个。我付了七十块钱,和姐姐正要走,突然,那女人要我们等等,在我们的注视下,她跑到了鸡圈里,又摸出两个刚下出的鸡蛋,放到了姐姐的篮子里。“送的,送的。”她说,又顿了顿,“其实,现在咱的日子也还不错,折腾太过了也不好……”

  我硬是又塞给她两块钱,和姐姐匆匆离去。我不能在这院子里再待了。这院子让我难过,她最后的那句既像是劝诫又像是自我说服的话更让我难过。不过,或许她是很真诚地满意着自己的生活,谁知道呢?那就让她满意下去吧,我有什么权利去破坏人家的满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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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6 17:40:05 | 只看该作者
另一家低保户的情形呢?姐姐说投钱的那一家因为没有人吃公家饭,倒是无所畏惧,因此开始不同意拆,但签协议的时候也说是如果获利由双方均分,如果有风险则由投钱者独自承担。但吃低保的这家如果因此低保被停,那么也算损失的内容之一,就如方才小换所言:“俺家的低保他家来给不成?”投钱那家则反驳说低保钱虽是没多少,可关键是个无底洞,谁知道得贴补到什么时候?自家就是再有钱也经不起这么耗。于是双方经过几轮谈判,终于达成协议:房得拆,所有损失双方均分。换句话说,低保户用一半的拆房损失保障了自己珍贵的低保。如果拆房损失是两万的话,这个低保户得承担一万。低保每月一百六十元,一年不到两千。一万就是五年的低保金——真的就宁可出五年的低保金来拥有这个低保也不愿意试着去努力争取一下那笔二三十万的利润么?  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我发现张庄事件总是很容易就让我的思维短路了。
  “听说,”姐姐神秘地说,“人家还跟上头谈条件,上头答应再给人家一份低保。”
  我冷笑。再给一份又怎么样?两份低保合起来每年也不到四千块啊。
  “可是禁不住日子长嘛。再说了,要是低保涨了呢?什么都涨,低保就不会涨?”
  我无语。也对。或许,他们那么做,真是有道理的。毕竟谁也不能保证硬扛着将来能够得到多少赔款,却至少谁都知道硬扛着自己会损失多少现有的利益。用看得见的利益去赌看不见的利益,这确实不容易建立起强大的信心——他们确实有他们的道理。
  他们的道理,和我的道理,不是同一个道理。但是,我得承认,那也是道理。
  这两家低保户一拆,紧接着,稀里哗啦,又拆了六户,且都拆得很净。姐姐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理由各种各样:上头答应给某家超生的小孩子免费上户口,上头答应把某家远嫁的姑娘户口再迁回来,上头答应给某家的孩子找个临时工,上头答应让哪家年龄不够的孩子去参军……而最最无厘头的那家是:上头的好态度把他们给感动了。
  “那家说了,上头的态度真好,老好了,只要有空就来俺家坐着,给俺擦桌子抹板凳扫院子倒垃圾,干这干那,还说房子拆了以后会给俺帮忙卖砖,卖水泥板,都不容易呢,那咱还犟啥呢?拆就拆了吧。亏点儿钱也没啥,只当害了一场大病……”
  我忽然浑身垮塌,酸软无力。是,我承认,即使王强首拆了,我对护房帮的其他人家也还一直抱着一种隐而不灭淡而不绝的信心和期望。这种信心和期望的底气自然与共同利益有关——既然他们那么想挣钱,既然他们那么需要挣钱,既然已经盖起来了准备挣钱的房子,那么这金灿灿的目标当然应该能给他们带来丰沛的战斗热情和充足的抗争勇气。但是,现在,这种信心和期望已经全然散去,一丝一毫都不再有,仿佛一锅已经凉透的开水。
  当然,我当然不会把水倒掉。最起码,这水还能解我的渴。
  “那家人,真是没成色透了。”姐姐的声音充满嘲笑,“他家儿子前两年迷上了网吧,没钱上网就去抢劫,抢了两回,还不到一百块钱,被判了五年。他家闺女早些年就去南方打工了,没少寄钱,名声可臭,一村人都不爱搭理他家。那天开会他家就没去,我猜赵老师媳妇就没通知他家。你看看这房拆得,别的家好好歹歹还都落了点儿实惠,就他家是没有一点儿由头,就两句好话!真没法子叫人看得起!”
  我停止笑。沉默。上头的团队里肯定有人当过心理咨询师,要么就是具备心理咨询师的资质,我相信。我开始明白自己当初对护房帮的想象和判断有多么简单了。我以为他们穷,他们在乎钱,他们就会为了钱不顾一切地去拼。但事实上,他们的穷是多方面的,绝不仅仅是钱。那么他们在乎的东西也就绝不仅仅是钱。他们害怕失去安稳,害怕没有归属感,也害怕被针对,害怕被收拾,害怕被整治,甚至害怕被遗忘,哪怕尊重只是最表层的最敷衍的尊重……和这些害怕相比,钱的魅力甚至十分微弱。因此,仗还没开始打,他们就在对症下药的治疗下乖乖地认输放弃。“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强悍的光脚人。一般的光脚人,哪有那么强悍呢?更多的光脚人,是弱的,他们看见穿鞋的人,怎么敢伸出自己的脚?
  无论是什么理由,这些房子真的就是这么一栋栋地拆了。十六户护房帮迅速倒掉了一半,另有两家抵抗不过,也拆了几块板做出了样子。每当我去姐姐家,看到那些被拆得干干净净或零零落落的房子,就会有一种遥远的不真实感。仿佛有一群闲极无聊的人,因为实在是没事干,就在这片土地上盖房子拆房子玩。如同在进行一种超大号的搭积木游戏,只不过积木不是木,是水泥钢筋大沙和砖头。
  纹丝不动的,只有五户:姐姐,姨妈,赵老师兄弟,还有刘低保。最可嘉许的是赵老师,他始终没有屈服。也因此,拆迁一正式开始,他的工资就被停了。(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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