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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隐隐后悔自己一手造成的陈志明分手事件,也终于开始为我和阿MAY何去何从开始做认真的考量了。不过我思考的时间没有太久,需要做抉择的,并不是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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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老王家的机械厂濒临倒闭,我家破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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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1999年到2001年,我国的国有企业改革如火如荼,尤其是纺织行业整改,当时最火的是两个词:下岗和换代。国企工人下岗,纺织机器换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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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我家的经济与大环境密不可分,我的姐姐姐夫接连下岗,哥哥嫂子也处境艰难,在这种情况下,我爸才停薪留职,开了机械加工厂。先是来料加工,后是成品交易。煤矿的活儿居多,但也零零碎碎,不成气候。真正火起来是因为纺织机器换代。有精明的商人生财有道,为老的纺织机找到了出路——卖到非洲。不料销量惊人,非洲人说还要,中国人说没了,给你来一批更先进的纺织机吧。非洲人说,俺们不要,买不起,俺们就要落后的,便宜又好用。中国人何等聪明,那还不简单,搞张图纸,给你们做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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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在2000年以后,我在车间的日子更加无聊,因为加工来加工去只有一样东西——纺织机的侧面挡板。这是我爸的一个酒肉朋友无意中给找来的大活儿。我曾经抱怨,这TM太没技术含量了,我还想学点技术呢,现在成了流水线工人了,我爸骂我,你懂个屁,这是现金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量还很大,是百年一遇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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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好事哪能长长久久。人生又不是写小说,你想吉祥就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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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非洲突然拒绝要机器了,因为市场饱和了。一开始外贸商反应慢了,以为只是暂时的,我爸这种蝇头小厂根本没得到任何通知,玩儿命地加班加点地生产。悲剧发生了,上面先破产了,给我爸一句话:你加工的那些东西我都不要了,你卖废铁也行,改成其他东西也行,反正我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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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量大也是坏事。因为不再是来料加工,连料带工,直接折进去几十万,厂房里一批批崭新的新鲜出炉的产品,由财富变废铁。几十万意味着,把工厂卖了都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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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我大学才读了两年,我爸变成穷光蛋,大三的学费都没有了。
<br /> 农村是这样的习俗:女儿出嫁就是一瓢泼出去的水了,儿子的话,老大结婚就分家出去,父母赡养由老二负责。因此,我有时候觉得我“媳妇”那些话也太伟大了,她说自己一出生这半条命就是父母的,奇怪了,她一个女儿折腾啥。我是家里的老二,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和双亲联系在一起,生死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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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全家大会,破天荒地不是因为我的终身大事,但我却没觉得轻松。姐姐姐夫自谋出路,哥哥嫂嫂爱莫能助,奶奶先回老家住着,剩下的人料理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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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剩下的人是:我爸,我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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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原本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无奈之下也做鸟兽散了。我们没有抱怨,相互理解,和气解散。剩下的事情分两步走:第一,我爸负责联系人把厂子买了折现。第二,我妈负责把飘在外面的烂帐收回来。我妈身上有病,我被分配到她这组——开始行动,在这个暑期,我要尽快收账,不然学费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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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我妈文化程度不高,据说是高小毕业(啥东西),但一辈子却精明果敢,目光远大,比如给我早早订的亲事。跟着这样的老妈,我总是能学到东西。去到煤矿,我妈和认识的人打招呼,热情洋溢,一脸喜气,根本看不出是个已经破产的老板娘,她约了矿长单独谈谈,办公室门一关,只剩我们三人。我妈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哭诉家里遭遇重创,自己身患绝症,乳腺增生演化成癌,还作势要脱衣服给矿长看奶上的肿块。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欠我们四年的那三万五能不能给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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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矿长遭受的惊吓程度不比我低,他连忙打电话找人查账,随后批条签字,去财务领钱。临走还送我们到大门口,让助手给我们买了苹果香蕉的,让我们回程的时候路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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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我从来没见过母亲给人下跪,也没见过她满地打滚。她有洁癖,穿着朴素却一尘不染,也没见过她撒泼打诨。在凯旋而归的火车上,我削了个苹果递给她:“妈,跪在地上我倒没意见,但是您这说得了癌症就多余了吧,哪有这样咒自己的。”
<br /> “你懂个屁,说自己得了绝症,再怎样,也能要两个救命钱。再说,说得癌症就得癌症了?告诉你啊,下一个煤矿那里,我就说我得了食道癌,你也帮着说话,别傻站着。”我妈满不在乎地吃着苹果,“不光要了钱,还省了回程的口粮钱,多好,你要饿了就去买个盒饭吃,妈吃苹果就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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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火车过隧道,我在厕所借着巨大的噪音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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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等到火车穿过隧道的时候,那个飞扬跋扈横行霸道肆无忌惮我行我素的男孩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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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我搀着妈妈虚弱的身体回到工厂我爸那间办公室兼会议室兼卧室兼客厅,一进门就看到梁叔一家三口。桌上是一包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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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梁家有种,从一开始就没想占便宜。
<br /> 梁叔从村里我哥那里得到了消息,经过深思熟虑,将刚有起色的猪场关张大吉了,肉猪提前出圈,猪仔打折售卖。七凑八凑弄了6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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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没那么多,真没那么多。”我妈强颜欢笑,“真要还钱,咱也得按实数来呀。”
<br /> 梁叔说:“嫂子,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年零零碎碎的钱,你们可接济了不少。我借的是整数,平时花的我可没有当做没拿过。另外,我在村里买的一块地基,一直想盖猪圈,现在也用不着了,我正在联系人,过几天就能卖了,再凑一下,还能拿出一万来。这六万你们先去还债,咱一步一步来,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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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我爸我妈赶紧一番推辞,场面极其辛酸。梁家闺女一直低头没说话,瞅个空当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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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公园还是那个公园。小地方的生活一成不变,但是景是人非。她从兜里掏出两盒红塔山:“我给你买的。知道你烟瘾大,别老是抽你爸的,他……”
<br /> 我估计她是想说,你爸也是穷得快买不起烟的人了,我接过来,笑着说,"还是我媳妇好,现在知道心疼人了。”她两点红霞飞上腮,没理我。其实我们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现在我从二公子沦落成二要饭的,我们的未来该何去何从。我还是我,脾气不改,直截了当地说,“要不咱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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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她的回答还是那样:“我没想好。”我的脑子里闪过了陈志明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年少无知做了超级弱智的事儿。我让她失去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回到我身边,但是我却不能给她更好的明天。生活是那样残酷,给我措手不及的打击,假如时光倒流,我绝对不会打陈志明,也不会惊醒她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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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我们回到工厂,梁家老两口已经等候多时了,他们带了女儿回村。我发现我妈哭过了,不像要债时那种干嚎,这次真的眼圈红红,我爸则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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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梁家提出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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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其实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我的父母已经老迈了,债务缠身,我陷入苦海,根本看不到出路。我说,本来就应该这样,你们也别难过了。我一点也不怪梁家。钱是小事,女儿的一辈子是大事。大家都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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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在我去广州前,我和母亲辗转小矿和小企业,她老人家分别得过食道癌,子宫癌,膀胱癌以及咽喉癌。妈妈的医学知识有限,身上的部位都说不全,她能知道这几种病症已经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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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母亲下跪的时候,我也下跪。为了讨债,我们不要尊严,不要人格,我们只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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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我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我母亲给了我正确的价值观,上升不到理论,却底气十足,比如:下跪又不会死人;不吃这顿不会饿死;天塌下来也得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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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阿MAY打过几次电话,抱怨我手机打不通,我没有辩解,只说比较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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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我和阿MAY的爱,也该欠费停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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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38个小时,坐着。
<br /> 一下火车我就吐了,严重脱水。卧铺二百三,硬座学生半价只要七十,为了省钱,我拿青春去扛。阿MAY没有到火车站接我,因为我没通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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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这次我带了两千块,半年的生活费,一个月300多。时间已经到了2001年后半年,中国正在飞速发展中,BP机彻底退出了江湖,手机越做越小,电脑从赛扬433一路升级,我的生活费却回到了解放前——想当年读高中的时候,我的生活费一个月都不止这么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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