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兴趣 林风眠
我虽是个办艺术教育的人,到底还是画画的人,所以,要谈我的兴趣。究竟是以谈我对绘画的兴趣来得容易。
我从小对绘画就很有兴趣,这,用不到如何多说,大家一定会相信的,要不然,我决不会二十多年来都在绘画方面努力。
二十多年的时间,在现在“说”起来好像并不如何了不得,在实际上“过”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在这很不容易过的二十多年中,因为兴趣的关系,我是时时在绘画上努力,也时时在二十多年的努力中变换我对于绘画的兴趣,这就是我要说的。
在小学同中学时代,我不过对绘画有一种茫然的兴趣,我只是爱好绘画就完了。大家都知道,二十多年前中国底绘画,只有我们现在所说的“国画”,于是,我就对国画中的山水呀,花鸟呀很有兴趣,我研究它们,欣赏它们,也学习着涂抹它们。
不久,我就到了法国,进了巴黎美术学校。那儿自然只有我们现在所说的“西洋画”。我自然因为环境同所谓“好奇”的关系,对木炭画呀、水彩画呀、油画呀、都有很浓厚的兴趣;但是,我到底是中国人,我也没有绝对的忘记了中国画,所以,在高兴的时候,我也画些用外国的材料同工具而采取中国色彩同笔法的绘画作品,“生之欲”同“换秋”那些作品就是在这种兴趣下产生的。 一方面在课内画着所谓“西洋画”,一方面在课外也画着我心目中的中国画,这就在中西之间,使我发生了这样一种兴趣:绘画在诸般艺术中地位,不过是用色彩同线条表现而纯粹用视觉感得的艺术而已,普通所谓“中国画”同“西洋画”者,在如是想法之下还不是全没有区别的东西吗?从此,我不再人云亦云地区别“中国画”同“西洋画”,我就称绘画艺术是绘画艺术;同时,我也竭力在一般人以为是截然两种绘画之间,交互地使用彼此对手底方法。
说是大同思想使然也好,说是普通的人道主义使然也好,说是从两种方法中得到的领悟使然也好,我是从这个兴趣中得到了一种把绘画安置到绘画底地位的主张。我以为,二十世纪以来的欧洲绘画中透露出来的东洋画风的趣味是必然的,数千年来的“中国绘画”时时采取外来的画风以为发荣滋长之助的办法是聪明的。因此,在创办国立杭州艺专的时候,我说反对把所谓“中国画”同“西洋画”的学生分立两系的主张,把绘画系综合成立绘画系,爱习“中国画”的学生必须学习绘画之基础的木炭画,爱习“西洋画”的学生必须学习“中国画”。
当年达尔文用过二十年的苦工去证明他底天演论,可见无论学力到了多末成熟地步的人,也没有划途自禁的权利。我明白这是一个学者应取的态度,因此,我也不敢有一分自满,我也不敢有一天懈怠,我天天在对于绘画技法的试验同学画的探索中。我有了这个“绘画便是绘画”的信心,我就天天在这方面努力。几年来,试着用所谓西洋画底方法同所谓中国画底材料同工具所作的画,至少在几千件以上,这是可以自信的。
在中国文化史上有大地位的“五四”运动底时期,我是在法国读书,大同思想同普遍的人道主义的趋向,在我是必然会感到的。“五四”运动是中华民族自觉起来的运动,随着这“人”的自觉,不久,民族自觉的思想也在中华民族灵魂中发展起来。当我从欧洲回到祖国来的时候,正是这个民族意识在中华民族心头含苞欲放的时候,我当下就明白感到了。感到了这民族意识当年在巴黎学习的油画构图底兴趣,就在我底心灵中活跃起来,因为,构图画是根据题旨去作画的,题旨则多半是从历史或是当前的社会问题上采摘下来的。为了这个兴趣,十多年来,我一面在试作着前面的说的那些练习并探索技法的小品,一面在试作着以中国底历史同中国底社会问题为题旨的构图画。 我相信,留心国内艺术界的同志不会忘记一九三一年夏季我们在南京举行的国立杭州艺专第三届作品展览会,那次底教职员作品,就有不少以中国时事同中国历史为题旨的绘画,这,虽然不能说是我这做校长的人底提倡之功,因为我个人底兴趣如此,同仁间底影响是一定不少的罢?
如果问我最近的兴趣,我就要毫不踌躇地答道:“我是以能唤起强烈的民族意识的构图绘画为主要的兴趣的。”我是时时感觉到,中华民族底危机是一天天更紧急地逼迫了来,自称是艺术家而感不到这时代感觉的话,不是真正的艺术家所能有的现象;感到了这时代底感觉,而不能用他底艺术形式表现出来的话,也不是真正的艺术家所能有的现象。我,不特有这时代底感觉,我也试着表现这感觉;不特我个人试着去表现它,我也用这题旨试着唤起我底学生去表现它。这一次,我们在杭州举行的赈灾艺术大会中,有几十件作品是可以证明我这句说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