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人境庐人 于 2012-4-3 21:36 编辑
因黄遵宪《朝鲜策略》而发生在朝鲜的“卫正斥邪”风潮 夏晓虹,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直接领受《朝鲜策略》的金弘集,虽然在与黄遵宪笔谈时出言谨慎,谓“我国家典章似成周,士夫趋向似赵宋,民俗俭啬有唐风遗意;今日时变虽如此,实无以与各国来往,势则然耳”,以此回复黄遵宪 “计不如开港通往来,与各国并驰大洋也”(8月26日笔谈)的劝说;但归国后,金氏却有感于亲身见闻,成为朝鲜开国的有力推动者。其10月2日入朝复命时,与国王高宗的对话,即显示出对黄遵宪《朝鲜策略》中基本观点的信服。当高宗询问,日本因畏惧俄国,而欲与朝鲜修好,“可以永保无他乎”,金弘集对曰:“此事臣未敢质对,向后惟在我应接之得其道而已,以故清使亦以自强相勉矣。”(《承政院日记》高宗十七年庚辰八月二十八日)而由金氏带回国中的《朝鲜策略》在该国朝野引起的反响之大,应该是超过了金弘集本人以及黄遵宪的预料。 朝鲜最高决策层的反应,在金氏离去后两个月,即11月19日,即由所谓“朝鲜侦探委员”李东仁将朝议记录密交何如璋。李的说法虽然相当乐观,谓“朝鲜朝议现今一变”,但据其提供的《朝鲜国王与大臣密议当筵笔记》及《朝鲜政府会议节略》,还是金弘集10月19日致何如璋函中所言更为恰当:“现众论虽未可曰通悟,殊不比往时矣。”《当筵笔记》主要是朝鲜国王与领议政李最应的交谈,记载朝事的《承政院日记》于九月初八(10月11日)当日也有详录。李氏似乎相当开明,认为:“而彼人(按:指黄遵宪)诸条论辨,相符我之心,不可一见而束阁者也。”很以黄所教之和日、联美、防俄为“甚有所见而然也”。甚至说:“大抵洋船入境,辄以邪学为藉口之说。则洋人之入住中原,未闻中原之人皆为邪学也。”故要求高宗打定主意(“惟冀圣衷之牢定矣”),采纳黄遵宪之说,结美以抗俄。至于《会议节略》(即《诸大臣献议》),参加者为李最应以下五大臣,言辞便没有前者爽快。对黄遵宪之《策略》倒也先加肯定:今兹修信使回启,赉[赍]来中国人册子,其所为对策,自问自答,设疑设难,忧深虑远者,比诸前日所见各国文字,益加详密。虽未知其言言皆是,亦安知非大加讲究于“安不忘危”之义乎?不过,后面的话正透露出黄说未必全可信的意思。果然,以下便有不少疑问。如质疑“结日本”一策:“彼发难从之请,岂可容易听许乎?”议论“联美国”,则曰:“而我国规模,非徒自来不通,相左[去]数万里,声息不及之地,今何以自我先通,以为联交为援乎?”好在最后的说法仍合情合理:“盖此论以我国之安危,有关于大清、日本,故如是纤悉为言,虽在我国,不可寻常看过。而其语如是急迫,宁容玩岁愒日乎?”反而是其时的朝鲜国王高宗权衡利害,倾向于开国,与金弘集的问答中已透露此意;在随后发生的“卫正斥邪”风潮中,也持此立场,给予反对派以严酷的镇压。 针对《朝鲜策略》而爆发的“卫正斥邪“运动,乃是朝鲜近代史上著名的反对开国的政治抗议事件。其发端虽在朝中,运动的主体则为民间儒生。金弘集于1880年9月15日返抵釜山,11月3日,兵曹正郎刘元植即首先发难。刘氏虽为武官,却一如书生之迂阔,上疏中不免错认形势,以为外间喧传的洋人势大不过是虚声恫吓,不足为信:“若曰洋夷,真个有络天网地之势,挟泰超海之术,则迄今几年,不敢东渔,转借倭人之巧舌,藉播俄夷之骚讹,百歧恐动,期欲讲和而止哉。”并很以本国深固的儒学传统而自豪:“惟我东邦,地则三千里海岱,俗尚二千年礼义,周孔程朱之渊源道学,家弦户诵。逮我朝彬郁日彰,比隆三代,故以若倭若洋之人面兽心,言必称为礼义之邦者,良有以也。” 但“礼义之邦”在今日是否就能抵敌“洋夷”的坚船利炮,这一点全然不在刘元植的计议之中,而惟以捍卫儒家道统为己任。故奏稿对《朝鲜策略》也放过其主要议题,却抓住黄遵宪释“联美国”之疑时所言,“至于美国所行,乃耶苏教,与天主教根源虽同,党派各异,犹吾教之有朱陆也”,大加挞伐:臣于伊间,得见今番修信使所持来之黄遵宪私议册子,至于“耶苏、天主之学,犹吾教有朱、陆”之句,自不觉发竖胆掉,心寒骨竦。朱夫子生丁盛宋,上接孔、孟之遗统,亲炙周、程之正学,道炳千载,师表百世。虽蛮貊之邦,莫不遵奉为大贤。况黄遵宪中国人,必无不知朱夫子之为斯文尊师,今于遣辞之际,何患无证?乃以如彼耶苏、天主之秽,肆然凭据乎朱、陆之异趣,若非染邪,焉敢侮贤?但黄遵宪的取譬意在表明,与法国支持的天主教作恶多端不同,“耶苏宗旨,向不干预政事,其人亦多纯良”,“其不为患”的证据即在,“中国自通商来,戕杀教士之案层见叠出,无一耶苏教者”。更重要的是,在此段结尾,黄氏对儒学与耶苏教本下有明确的价值判断:“顾吾中土周孔之道,胜之何啻万万!”刘元植却置之不顾,而在“卫正斥邪”的旗号下,声讨黄罪。因刘元植疏中批驳黄遵宪而牵涉到作为修信使的金弘集,指斥其“见此种凶惨之句,合有声言面责,以示尊贤崇道之意,庸表卫正斥邪之原;不此之为,安而受之”,轻言为失职,重责则为“潜结异类,做出此等文字,欲其骚扰人心、炽染邪道者也”,亦是罪不可赦。11月5日,任职吏曹参议的金弘集立即上疏回应,并接过刘氏“卫正斥邪”的口号,以之表述其与黄遵宪等人的交结:第于留馆之日,中国公使频与相接,论天下之大势,慨异类之凌逼,手足急于相救,语言不避忌讳,恳恳乎内修外攘之道,齿斤齿斤乎卫正斥邪之义。谈讨之不足,而至为之筹策,凡其数千言之文,有非一朝夕可办。临发前日,面传于臣,而其用意之深切,代画之详密,岂讠寿张胥幻之所可为哉!事既关于疆场,言可采于庙朝,臣不敢私却而受来矣。正面反驳了刘元植不应收受黄文的指责。不过,话仍留有余地,故随后亦自责曰:“即伏见兵曹正郎刘元植疏本,则以黄遵宪册子中‘耶苏、天主之学,犹吾教有朱、陆’之句,比拟不伦,辨之既力;且论臣不为声言面责,安而受之,其辞严,其义峻,臣于是愧欲死矣。讥斥至此,罪戾始著,满心惶蹙,奚暇呶呶有若分疏为也?”因而请求辞职并治罪。高宗一方面以“人言本不衬当,何必为引”(均见《承政院日记》)、不允辞职安慰金氏,另一方面,当日即批准将刘元植流放边地,以示严惩。 然而,刘元植的获罪并未能起到震慑反对派的作用,反倒成为更大的抗议浪潮的先声。除朝士如许元等继续上书对黄遵宪所拟各条提出异议外,进入1881年(高宗十八年,光绪七年),民间儒生前赴后继的大规模上疏亦哄然而起,声势浩大。2月18日,岭南儒生举行大会,以著名儒学家李氵晃(退溪)的后人、庆尚道儒生李晚孙为首的三百余人联名草拟疏稿(号称“万人疏”),并于3月17日伏阙上书。诸儒以“其居也,邹鲁仁贤之乡;而所诵说者,周公、孔子之书也,所服习者,周公、孔子之教也”傲然于世,自觉将“益笃尊卫之诚”、“益严扶斥之义”奉为神圣职责,故“伏见修信使金弘集所赍来黄遵宪私拟一册而流传者,不觉发竖胆掉,继之以痛哭流涕”。其前半篇遣辞立意多与刘元植相同,而卫斥的态度更为决绝,且不惜歪曲黄文原意以发挥抨击:胜于周、孔之说,犹吾朱、陆之句,何等诬圣,何等侮贤,何等辱国!而有徼进而奏御之者,有登对而传布之者。然犹上之人恬然不以为怪,下之人靡然不以为耻;视若薄物细故,看作微眚小过。而无一人忠信义士,明目张胆,沫血碎首,为周孔、为程朱而伸其诬,为先王、为殿下而尽其节。仅有一卑微潜郎刘元植,而旋以四凶之罪随之。虽有前车之鉴,诸生却无所畏惧,反更具壮烈情怀。言下亦肆无忌惮,或指陈今王为背弃先王之道:“何况,在先王则斥之如此其严,而在殿下则容而纳之;在丙寅(按:指1866年的禁止天主教并迫害教徒事件,史称“丙寅邪狱”)则讨之如此其正,而在今日则优而接之。臣不敢知殿下将何以仰报于先王,而有辞于后世耶?”或抒发其义无返顾、拼死卫道的决心:“臣愚死罪,窃以为宁以为国毙,不可使先王典宪至于殿下之身而破坏之,先王礼乐至于殿下之身而弁耄之,先王疆土至于殿下之身而捐弃之,先王臣庶至于殿下之身而沦陷之也。“并把“为周公而死,为孔子而死,为朱子而死,为先王而死,为殿下而死”,视为“荣亦极矣”。比刘元植更进一步,李晚孙等并不止于卫护孔孟之道,在表达其“宁蹈海而死耳,不忍与禽兽犬羊杂处苟活也”的意志时,也在疏文的后半篇,对《朝鲜策略》中的说法逐一加以批驳。所开列的“此其利害之较然者”八条,简而言之,便是:“殿下何苦以为此有百害无一利之举,启俄夷无心之心,生美国无事之事,以致寇而召戎,剜肉而医疮乎?”这也成为反对开国者最强固的理由。而诸儒所萦心注目处,尤在黄遵宪所劝导的“从事于西学”,而以“人鬼判于今日,华夷决于此行”为标尺力予痛斥:尤可痛者,彼遵宪者,自称以中国之产,而为日本说客,为耶苏善神,甘作乱贼之嚆矢,自归禽兽之同科,古今天下,宁有是理?并干脆将黄文疑为假托:“其人之是真是假,且不可知;而设使真而非假,不过邪徒以是欺宰相,而宰相以是欺殿下耳。”既以之为异端邪说,所要求于高宗的处罚措施便相当严厉:“其人则尽为发遣,其书则投之水火,明示好恶,布告中外。”(朴周大编《罗岩随录》第二册《庆尚道儒生李晚孙等上疏》)不幸的是,这一惩罚恰恰落到抗颜上疏的李晚孙等人头上。高宗的朱批是:“辟邪卫正,何待尔等之言乎?至若他国人私拟文字,初不足深究,而尔等又误看而抉摘矣。若藉此而又烦疏举,是谤讪朝廷,岂可待之以士子而不之严处乎?”(《承政院日记》高宗十八年辛巳二月二十六日)李氏等人因而亦重蹈刘元植覆辙。 以后的情形,恰如《京畿儒疏草》所言:“然而自南自北,凡冠儒服儒者,方且沥血接踵于象魏(按:即“阙”,指朝廷。)之下者,岂有他哉?”见于记载的如再次上疏的岭南儒生金祖永、金硕奎等,京畿儒生柳冀荣、李行达等,湖西儒生韩洪烈等,江原道儒生洪在鹤等。虽然领头者无一例外均或被处斩,或严刑窜配,诸人却视为成仁取义,甘之如饴。并且,对《朝鲜策略》的指斥也是各次上书的必有之义。认定“和倭即和洋,和洋即拜跪犬羊也”,儒生们因此以“禁洋货、斥倭和”为救治百孔千疮的国事唯一正确的下手处,主张“结日本”的上国使臣黄遵宪于是显得身份可疑。或曰:“且修信使所到之地,安知其真大阪城?而黄遵宪、何如璋,亦安知非假清使耶?”(《京畿儒疏草》)或曰:“所谓黄遵宪私拟册子,臣等未必是此人所为,恐为殿下臣僚,陷溺于彼者之头目,为改口实,是黄虏之所为,达之天陛,扬之朝班。”(《江原道幼学洪在鹤书》)而无论是“假清使”还是日人计谋,在言者口中,撰文的黄遵宪都有受日本指使的嫌疑。既不以之为宗主国的代表,痛责其人即可无所顾忌:窃详美、法,并皆欧罗属国;耶苏,元来洋学巨魁。黄乃援朱子而现耶苏,溯以上周孔尧舜,则黄虽曰清使,实洋贼之党与也。《春秋》之法,讨乱贼者,先治其党与。然则为孔子徒者,当明目张胆,思所以惩讨之不暇。(《京畿儒疏草》)既然圣人已有“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的话,身为“孔子徒”的朝鲜诸儒便也与李晚孙同样,希望高宗能以杀伐手段制裁进言者,“收洋物取洋书,焚之通衢,臣邻之创横议造乱语者,断其头悬之高街”(《江原道幼学洪在鹤书》,以上俱见《罗岩随录》第二本)。而黄遵宪的《朝鲜策略》自然也在必焚之列。 朝鲜执政者虽对各次疏首严加惩处,但儒生们当仁不让的气势仍给官方造成了相当压力,观高宗6月5日口谕即可明了:“近日诸儒之迭相投疏,诚莫晓其意也。其所为说,即斥邪也,讲和也。朝家锄治邪徒,自有莫严之律,随现随捉,草而禽,则何尝待儒疏而始申其严乎?”在斥责其“有若谤讪朝廷”(《承政院日记》)的同时,也颇有表白心迹的意思。果然,几天以后,6月11日,李朝国王不得不发布《谕大小臣僚及中外民人等斥邪纶音》。开篇先是一通有关礼义之邦的自我表彰:“童孺妇妾,皆知尊孔、孟之圣;村秀蒙士,莫不崇程、朱之学。”接下来便义正词严地申明朝廷的“斥邪”态度,也专指向“来自泰西,惑世诬民”的“邪教”:“噫!彼为教自以为敬天,而其究也慢神;自以为劝善,而其终也播恶;禽兽之不若,蛇虺之是同。则苟具人性者,孰不知其不可狎如鸩毒,不可迩如蜮射”。而“廓清之方”仍不外古道:今之欲涤邪者,莫若加修吾儒术。凡冠儒服儒,而讲邹鲁之教、诵洛闽之说者,苟能视听云为,不离圣训,造次颠沛,必遵贤传,正道斯行,善俗斯兴。则所谓染邪之徒,虽不抉隐而破薮,莫能容头而过身,枭言固可变也,兽心亦可革也。 最后对冥顽不灵、怙恶不悛者也表示要严惩不贷,甚至有“屋诛族灭,亦有不得已而用法者”的说法。不过,这道谕旨虽措辞强硬,细心人仍不难发现,通篇所斥之邪仅限于洋教,至于各处儒生一体看待、一并抵拒的西学,却未有丝毫涉及。这就为此后禁传教而允许设使馆、通商的国策留下了余地,同时对被镇压的儒生们也算略示抚慰,有了交代。 针对黄遵宪《朝鲜策略》而发生的“卫正斥邪”风潮至此基本告一段落。稍后,前掌令郭基洛7月3日的疏奏便能比较公正地评价此一 事件了。群儒的做法在批评中已得到若干肯定,起码是其心可嘉,虽然是不通时务:伏以臣窃伏睹近日儒章,便成风习,峤南、两湖、畿甸、关东,接踵而起,纷纭不已,半年叩阍,景色不佳。严旨屡下,乍退复进,如若大变急祸,朝夕且至,而力抗上命,以死争之。臣从遐来,未知义理之何据,而亦尝盖闻其疏辞矣。必以卫正斥邪为题目,而以交邻修和作话柄,以为一国之人,举将背洙泗而学泰西,被卉服而语侏儒。其虑也深,而其说则过矣。诸儒之裹足远走,思效一言,未尝不于忧爱,非私伊公,其诚非不佳也,其言非不公也,而只是偏见也,有伦也,在目今事势,未之深思耳。 论及《朝鲜策略》,郭氏也颇多恕词:虽以黄遵宪册子言之,其书之邪正,其言之美恶,臣固未知;而其所措策,即系我国紧要敌情等事也。其用舍施黜,惟在朝廷商确处之如何。而为当今使臣者,至于本国重事,岂若越人之视秦,让而不受乎?臣则以为不受之罪,更大于受之也。且其书中天主、耶苏云云等说,其于他国人文字,设有乖败之谈,顾何足弹击,而是岂使我必欲从其论而行其教耶?册子一出,视为邪学根本,仍作卫正斥邪第一条目。受册之使臣罪固可诛,而其立言之黄遵宪,将欲何以处之耶? 郭基洛很清楚,“以今国势,以吾兵力,其能闭关绝约,使不能窥函谷一步之地”既做不到,儒生们的慷慨大言便于实事丝毫无补:“今乃不问利害,不较长短,徒凭清议,虚张空拳曰:吾亦千乘之国,顾何足畏彼云尔。则是为窥管之见,诚胶固之论,而适启彼人之笑侮也,其可乎哉!”因而,所当取者,正在“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先为自强之术,则可攘寇敌,自无侵逼之患”。诸儒不以此告君王,被郭氏讥为“固执一端,守死不难,即匹夫沟渎之谅也”,也很恰切。此疏上奏,甚得高宗欢心,而批曰:“省疏具悉。能说时势,颇有条理,甚庸嘉尚,当留念矣。”(《承政院日记》)而郭奏中实际全面肯定的黄遵宪《朝鲜策略》各条,也从此名正言顺地为李朝采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