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对于一个13岁的孩子来说,应该还是一个酣睡的好时候。但是对于吕华珍来说,六点意味着起床、叫醒队友、到操场上去,虽然睡意惺忪,但是一天的训练已经快开始了……
吕华珍是梅县业余体校1993年龄段的一名女足队员,两年前来到体校开始接受专业训练。这所体校共有1993、1994两个年龄段的男女足球队四支,孩子们在体校接受的是集中
训练,一般是五到六年的时间,持续到初中毕业,期间会代表梅县参加市里和省里一系列的比赛,如果比赛打得好,很有可能中途被输送到梅州市体校甚至省体校,这样他们有可能继续把球踢下去;否则到初中毕业就只能自寻出路,要么重新找一间普通的中学重新来过,要么直接开始找工作。当然,在梅县他们每年都有一次考核,如果教练觉得你不是踢球的料子,那么这一年就把你刷下来了,免得耽误你的前程。
在中国,职业联赛开始以前,这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足球培养模式。但十年的职业联赛过去后,像这种上学、住宿、训练都集中在一起的足球业余体校已经基本消亡。所以吕华珍的一位教练笑称:“我估计我们的学校,全中国也就只剩下一家了。”
很残酷,吕华珍们早早地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在一个方圆不到半里的地方一待就是五六年的时间。照目前梅县足球的发展状况来看,他们大多数人的结局可能就是凭借自己的足球特长进入一些学校,成为体育生,否则他们只能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加入人潮滚滚的打工大军。
吕华珍这一天的训练运气很背。她一脚把自己的球给踢破了,这让她有点害怕。因为学校的规定是每个学期每人发一个球,中途球坏了或者丢了只能自己去买,一个球大概要30多元钱,这笔钱,吕华珍负担不起。幸好,她还有救星。她的同室好友孙林园把自己的一个旧球给了她,因为孙林园上个学期很幸运地没有把球踢破。关键时候一个旧球救了急,不过,两个小女孩之间却有了个君子协定:如果孙林园这个学期把鞋子踢破了,吕华珍要把自己的一双旧鞋给孙林园穿。
和球一样,鞋子也是一个学期发一双。在吕华珍刚刚进入体校的时候,教练带着她们到楼梯间里去挑她们的师姐们遗留下来的鞋。吕华珍当时的动作很迅速,运气非常好地挑到了一双23码的鞋子,这让同样穿这个码数的孙林园闷闷不乐——只有这么一双23码的旧鞋子了。一双12元的三球牌运动鞋,她们一个学期一般都要踢坏两到三双,实际上鞋比球更让他们费心,一开始是补,补得实在穿不下去了只能实行“资源调配”,毕竟这么多的队员总有一些相对富裕的队友,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咬咬牙自己买。
这是一帮穷学生。实际上这个年头,城里的家长一般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踢球,所以梅县体校每年都到下面的乡镇、山区去招生。即使这样,招生的情况也越来越不乐观。本来每个年龄段应该在十七八个人左右,然后每年再进行更替,但是,现在的1994年龄段的男足只有十个小队员。而愿意把孩子送过来的,除了有个别因为家长是铁杆球迷、希望自己的孩子走足球这条路以外,大多数的队员家里都很穷,而且兄弟姐妹很多。这里面尤其以女队员为甚,有很多队员都是超生的。“实际上,她们如果在家里正常上学,出路也不是很光明。她们的家长想还不如送到这里来,看看能踢出什么名堂,也是一个出路吧。”体校的彭校长如此解释家长们的动机。
苦难让人早熟。所以吕华珍已经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小女孩。她的家在南口,离学校大概有三四公里,坐公车回去要花五毛钱,但是为了省这五毛钱,每两个星期,她会和同住在南口的伙伴一块步行半个小时左右回家。不过,这样一段不算远的距离、如此菲薄的车资,两年里,他的家长只来看过她两次。“我爸爸妈妈都很忙,所以没时间来看我。”吕华珍这样解释。这个细节也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彭校长判断的家长送孩子来踢球的动机——家庭苦难,孩子众多。家长为一家的生计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什么时间来看这些已经送到体校自生自灭的孩子?
吕华珍还不是最节省的,男足的一个队员家在二十公里外,他的选择是花五元钱坐一半路,剩下的十公里山路不通公车,一个人就这样步行回去。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这个小队员却嘻嘻哈哈:“没关系,我走路很快的。”不过有一次却出了意外,因为公车出了故障,他下车的时候已经完全天黑,一个人走在山路上让他提心吊胆,幸好同村刚好有一个大人打着手电路过,才把他安全送回了家。说起这件事,他撇撇嘴:“现在不怕了,我又大了两岁了!”
山路难行,人生多艰。这当中流传着不少的故事。一个是深圳平安队当年参加梅州市五华县的一个扶贫活动,车已经开了十几个小时,好不容易开到山边,孤零零有几幢房子,迷路的司机终于找到了一个人问路,七问八问之下惊奇地发现,这个人居然是深圳队的队员温光辉的父亲;另一个就是东莞东城队的广州球员麦广梁有一年也被来自梅州五华的队友张悦文骗了,张悦文老是吹嘘:“我们乡下很繁荣的。”受不住诱惑的麦广梁终于跟随张悦文到了他们乡下,天一黑,他根本就不敢出去。“黑乎乎的,一个人也看不见,总之是上当受骗了。”
不过路再远,队员们还是希望回家。在放假的问题上,学校方面很讲策略。一般来说,一个队员回家来回都要花上二十元钱左右,一个月花的回家的路费就将近一百元钱,这对于很多队员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而对很多队员来说,回家就意味着一顿好饭和一顶蚊帐。
一顶15元钱左右的蚊帐对于这些队员来说很重要。吕华珍的宿舍在三楼顶层,夏天自然是奇热难当。还有两个“常客”——蚊子和老鼠做伴。夜晚蚊子的嗡嗡声和老鼠的吱吱声清晰可闻,让人心烦意乱,无法入睡。她们的天花板在国庆放假期间刚刚补装上了一些塑料板,在以前下雨的时候房顶经常会漏水,大家必须用伞来遮挡,这对于睡在上铺的队员来说尤其难受。
食堂在底层,进餐的场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世纪80年代初期那些工矿企业的开饭场面。这一天只有两菜一汤,不是一个人,而是五六个人一起分享这训练以后的伙食。坐在冰凉的水泥凳上,围着水泥桌。肉丝炒梅菜,要慢慢寻找才能找到一些肉;一盆炒青菜,汤是海带汤。有一个队员拿出自己的午餐肉给自己加餐,那是他父亲上次来看他的时候留给他的。一个叫罗秦的小孩拼命问我:“你平时吃的是不是比我们好?”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他接着问:“那你有多少盆菜可以吃?”在这个单纯的孩子的心目中,吃得好是以盆来计算,是以数目来计算的。一个小队员吃到最后开始用汤来泡饭,实际上这对于胃的消化极其不利,他的教练虽然知道这样不好却也无可奈何:“训练以后,口都特别干,我们这里没有稀饭,所以很多队员都只能这样把饭吃下去。”
了解到这样的伙食,你就应该清楚,为什么现在从梅县出来的很多队员身体都特别瘦弱,他们在身体发育最需要补充营养的关键时候却得不到最有力的保证。一个叫李嘉良的小孩,今年已经13岁,身高只有1.31米,他的同伴们,身高没有超过一米五的。中国城市里的孩子,像他们这种年纪的,很多人的身高已经达到1.6米,甚至1.7米的也不在少数。他们实在是太矮了。彭校长很无奈:“有什么办法。我们这里的伙食是国家每个月每个人补贴120元钱,多年的标准都没有动过。”
每个队员每个月还必须拿出七十元钱的伙食费。有的甚至需要分期付款——七十元钱有时候分两次三次交。特别困难而经常拖欠的,学校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在校长办公室的墙壁上,四面红旗一字排开,四个第一名。这是梅县体校参加省里的U15、U13、U11等青少年比赛所获得的名次。最近一个冠军在今年的四月拿的。在广东,梅州足球仍旧维持着足够的辉煌。不过红旗下的危机让每个关心梅州足球的人都忧心忡忡。
知情人言,梅州的这种成绩有很大的水分,最大的问题就是虚假年龄。我随便问了几个队员,他们的回答是基本上已经十三四岁了,12岁的已经很稀少,10岁、11岁就更难得了,也就是说,这批队员普遍超龄两到三年。两年前,我在梅州的时候看了一场U11的比赛,可是,各个队里都有些已经开始长青春痘的小孩,身体明显比其他队员强壮很多。当时一个自称16岁的小队员的回答正义得让人啼笑皆非:“我不来打,我们的小朋友怎么能打过其他的大朋友?”后来的决赛在梅县和梅江区之间进行,双方队员的身体看起来都整齐划一,不过原来都是14岁左右的孩子在集体以大充小。前段时间,梅州的一个女足队伍到广州打比赛,到广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某公安局领取一本本全新的户口本。有一次在打完比赛两个队伍回到更衣室的时候,梅州的队员都不敢脱下裤子,因为他们的发育已经掩盖不住。
把梅州足球的衰落归结于虚报年龄那是过于简单了。实际上,所谓前途无论对于校长还是教练还是这些十多岁的小孩来说,都是个沉重而无奈的话题。他们的目标最后都指向省队,但是到了省队又如何?现在的深圳科健的前身是广东青年队,如果当年不是科健接手了这支球队,这些队员也早就作鸟兽散了;又如参加了两年前的广东省运会的梅州队员,资质好的还在省足球中心的竹料基地煎熬,等着下一个老板来搞这支球队,而剩下的就回到梅州各自找寻自己的出路。拿冠军之时,就是散队之日,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命运。
国庆期间,东莞南城的教练伍文兵(出自梅州兴宁的前国脚)到过梅县体校来要人,队员们都眼巴巴地希望自己能被选上,不少的家长更是希望能私下接触,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东莞去。彭校长一看如此场面,希望能收到一些“培训费”的念头马上打消。现在不是别人求他,而是他求别人。但是,梅县2003年刚和广东省足球管理中心草签了一个协议,梅县只能向省里而不能向其他的俱乐部输送队员。签完以后,体校从省里领到了一万元钱,多年以来,向省里输送了不少队员的梅县体校只拿到这一万元钱,而今年这笔钱还会不会有没人知道。
没钱就不好办事。在鼎盛时期,体育场周围加起来共有五六块场地。现在是荒废的荒废,改建的改建,只剩下一个1992年国家队还在这里打过比赛的场地,但是,现在破落得已经不成样子。看台下原是球员的宿舍,几年以前,还是广东省体委主任的董良田目睹了队员们的住宿条件以后不禁潸然泪下。可惜,领导们的眼泪关怀毕竟不能转化成为实质的物质关怀。在看台宿舍终于不再适合人居住以后,他们才搬到了现在的梅县体育馆,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十年时间,训练场地已经破落不堪。十年前,这个场地还是很多北方球队如天津、八一等队冬训的好地方,现在的情况是,风大的时候会卷起一阵阵尘土,在训练对抗的时候,小队员们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巴。打完一场对抗,小队员第一时间跑到水龙头前面,拧开水龙头哗哗地往嘴巴里灌水,吕华珍说:“里面全是泥。”
梅县的经济不发达,彭校长说总收入只有1500元钱,但是维持这个体校一年的正常开支却需要七八十万。实际上这些经费还不够,如果要外出打比赛,上至校长,下至教练,还得东奔西跑拉赞助,拉不来赞助就得眼睁睁看着比赛机会在手边流失。一年七八十万,对于梅县已经是个很大的负担。梅州的羽毛球近年来培养出国家队双打名将陈其遒,这给了梅州体育一个惊喜,有官员曾经表示过,与其花那么大力气在足球这种没有希望的项目上,还不如把精力集中到羽毛球这些项目中。可是梅县政府现在依然咬着牙拿出这笔钱来把足球办下去。谁都不敢停掉足球,谁都不敢担上“梅州足球千古罪人”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