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的电影《花木兰》,近日在中国大陆影院全面公映。电影之外,在历史长河里,“花木兰”这个名字以及“木兰”故事,有一番由来与演变。
“木兰”是一个复姓
如果以《木兰辞》为史料依据(也就是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开篇的那首长期存在于语文教科书的北朝民歌),我们可以说“花木兰”这个名字根本就是错误的。因为“木兰”实际上是一个复姓,那位代父从军女性的完整姓名,我们已经无法知晓了。
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徐中舒在《木兰歌再考》里说得很明白:
(1)唐人写本《广韵》及《通志氏族略》里有“沐兰”这个复姓。
(2)“沐兰”这个复姓虽然不见于中原王朝的史籍,但河南商丘的营郭镇有一座“孝烈将军祠”,原是金代的“昭烈小娘子祠”。根据元代人侯有造写的《祠像辨证记》,侯曾见到过“旧庙中炉石”,上面刻有文字,大意是说这祠堂祭祀的是“营城镇酒都监乌林答文,称昭烈小娘子,宰相木兰公女也”。昭烈小娘子称“乌林答文”,其父是“宰相木兰公”,可以推测“此木兰公必为木兰复姓,疑为中原之异族”。
(3)“木兰”既然是一个非中原的复姓,也就可以解释为何中原史籍中没有复姓“木兰”的历史名人,同样也可以解释为何唐代的《广韵》会把它写作“沐兰”,毕竟“译音本无定字”,音译的时候“木”与“沐”通用,是很常见的事。
(4)再继续考证,徐中舒还发现,《广韵》里谈“沐”姓时,使用的史料依据是东汉人应劭写的《风俗通》;谈“沐兰”这个复姓时,使用的史料则是南朝宋的何承天写的《姓苑》。如此就可以知道,东汉以前是没有“沐兰”这个复姓的(至少像应劭这样的中原学者没听说过)。于是,徐中舒推测“中国有此姓始於元魏”,也就是鲜卑人拓跋氏的北魏政权统治中国北方那段时期。
(5)考虑到北朝民歌《折杨柳歌辞》里有“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这样的句子,可知《木兰辞》的源头是北朝民歌,且有一个借用、改编、完善的过程。据此,徐中舒推测“木兰或即鲜卑之后”。
此外,僧人智匠于南朝陈代光大二年(568年)编写的《古今乐录》里,有“木兰不知名”这样一句记载。《古今乐录》如今虽已失传,但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里引注了这样一句。如此可以知道,至少在智匠生活的陈朝,《木兰辞》已经从北方传到了南方,且智匠也认为“木兰”是姓,她的名已不可考。
今人常用的“花木兰”这个名字,其实是明朝文人徐渭在其剧作《四声猿》里的创造。徐渭这般给自己的主人公命名,自然是随兴所至毫无依据可言。也有说法认为以“花”为姓,其实是表示人物出自虚构,因“花”在古代有迷惑人、不真实的用意。元明杂剧里的“花关索”,即是指关索这个人物是虚构的,关羽并没有这样一个儿子。
至于某些地区为了发展旅游,强行发掘所谓的“地方史料”,称木兰姓“朱”、姓“魏”云云,并没有多少讨论的价值。
“木兰故事”的变化
《木兰辞》被笼统地称为北朝民歌,但它实际上有一个产生、完善的过程。这个过程跨越了南北朝和隋唐。
如此说的证据之一,是《木兰辞》里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等句子,直接借用和化用自北朝民歌《折杨柳歌辞》。而“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则显示这首民歌的最终定型是在唐代初年,因“策勋十二转”这种制度始于唐高祖武德七年;之前虽然也有“策勋”制度,但并无“十二转”之说。
《木兰辞》想要传递的,其实是一个女性征战沙场获取功名的传奇故事。所谓“热情赞扬了这位女子保家卫国的热情”,只是后人的一种附会。
一方面,诗中说得明白,木兰去从军是被动之举。按“府兵制”,木兰家必须出丁打仗,而家中除了老父之外,并无成年兄长,即所谓的“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另一方面,诗歌也无意对朝廷有任何抨击。“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这样的叙述,不过是“府兵制”下出征士兵自备装备的一种常态。诗中说木兰归家之日“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可见其家庭条件是不错的,这也符合“府兵制”针对中等资产家庭征兵的政策特点。
南北朝与隋唐时代之人,是喜欢传播女性征战沙场这种传奇故事的。这与当时的风俗直接相关。史载,北魏孝明帝的母亲灵太后,常在皇宫后园之中摆弄弓箭。北魏名将杨大眼的妻子潘氏,也喜欢“戎服从猎”,还常穿着军装与丈夫一同出现在前线,杨大眼则对众将官称呼妻子为“潘将军”。北魏时还有一首民歌叫做《李波小妹歌》,歌里说“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裳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也是一位驰骋于马上,弓术绝佳的女性豪杰。
到了隋末唐初,又有唐高祖李渊的女儿平阳公主,率军东征西讨,立下了“娘子军”的赫赫威名。
遗憾的是,《木兰辞》里那个活泼泼不为朝廷而活、不为皇帝而活,只关心自己与家人、在男人堆里纵横十余年的传奇女性,并不符合后来历代对权力的需要。所以,先是侯有造这个元代的无聊文人,胡乱“考据”说木兰姓魏,说她代父从军屡立奇功,凯旋后皇帝欲将其纳入后宫,木兰以死拒之,以全贞节。明朝嘉靖年间,保定知府给木兰修庙,说是要赞颂木兰“移孝为忠”的高尚德操;万历时代,黄陂县令上奏朝廷要给木兰建庙,又给木兰戴了一顶“动神人护国之念,启士民忠孝之心”的高帽子。到了清代,光绪二十年编写的《亳州志》,复述了那个皇帝想将木兰纳入后宫,木兰自杀身亡以全贞节的无聊故事。当然,最恶心的要数民国年间修撰的《完县县志》,里面说木兰在城内一处莲花池饮马,“靴为泥陷,露出细小之足,恐为人窥破,羞惭而死”,因为一个小脚趾头露了出来,就羞惭到了去死的地步。
权力影响考据,也会影响文学表达。明清两代,几乎所有由《木兰辞》衍生出来的文学作品,都带有一股浓浓的腐臭之气。只有个性狂狷的明代文人徐渭,在《四声猿》里塑造的那个“花木兰”,虽也被框入了“忠孝节义”的牢笼,但多多少少还存有一点活泼的气息。比如,剧本描写木兰决心放开三寸金莲替父从军时,让她说了这样一段台词:“回来俺还要嫁人,却怎生?这也不愁他,俺家有个漱金莲方子,只用一味硝,煮汤一洗,比偌咱还小些哩!”这台词里有敢于决断的爽快,也有困于藩篱的无奈。
再后来,冯梦龙的《古今小说》关心的,是木兰服役期满归来时“依旧是个童身”;褚人獲的《隋唐演义》里,木兰成了不愿给突厥可汗做妾、在父亲墓前自刎而死的烈女;道光时代的《忠孝勇烈奇女木兰将军传》,更是极为恶心地大说特说:“木兰,木兰,须要晓得女子所重者在节……总是要全一个节字。”
好在《木兰辞》完整地流传到了今天。否则,那个活跃于南北朝与隋唐时代的活泼泼的木兰,就真被权力给彻底抹煞了。
(作者:言九林,来源:短史记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