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米老鼠。 于 2013-5-27 00:38 编辑
公公去世后我们把她接到了城里,三个儿子一个女,问她想跟谁住还是想帮谁,她一副茫然的表情。没有主见不表态,这个脾性可能要伴随她转身到老了。我们担心她整天关在笼子里没有人说话,没有邻居串门,便让她随便到哪个儿子家居住都行,白天也可以到几个儿女家随意走动。
可是这样问题就出来了,她居无定所,来去自由,害得我们几个儿媳天天多煮饭、不定门,随时恭候着她来吃来住。小叔、弟妹不上班还好,我天天家里、店里两头忙,她的来无影去无踪可把我整糊了。说点难听的古老话,她像太上老君和皇上,我等随时要接驾;说点难听的现代话,我们这样的家,不就成了她的饭店和旅馆?于是我拍板决定,让婆婆长期跟着我,不要再像济公活佛一样来无影去无踪了。
可是习惯了农村串门走动没有时间观念的婆婆,她怎么也适应不了城里的居家生活,上街逛超市,成了她每日必修一课;隔三岔五,她不是找理由借口出门办事,就是访亲拜友、看儿女,总之自婆婆来了之后,家里开始多了许多不安定的因素,早上我出门去店里了,婆婆还在熟睡;晚上等我关门回来,家里也不见婆婆的身影,我们就这样同在一个屋檐下也常常失之交臂,没有太多互相关心交流的机会。
有一点很让我不解的是,婆婆见了人与人聊天,不管生疏,她都喜欢用“你就好!”三个字做开场白或做总结。在她眼里,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比她过得幸福,人家都有好工作、好身体、有钱有房、有好儿女、、、、、、即使有他人过得不如意,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比他人幸福。她唉声叹气的频率相比呼吸,已经差不到哪儿去了,以至于有时即使和人说一些高兴的事,她也习惯性地用一声叹息做开场白。另外让我奇怪的是,婆婆看起来很节俭,生活方面吃穿用都有度,但对药品和补品却表现出大爱,长年吃药,长年进补,绝不吝啬人民币。据公公生前粗略估算,婆婆买药和买补品的钱,在属于他们的那个年代,怕是能在农村建一栋挺像模像样的土坯房了。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在农村家庭里,很多人活得拘谨、客气,连自家人都见外。公公婆婆就像这样的典型人物。他们从来不互叫名字,公公只大声和婆婆说话,我没听过他唤她;而婆婆只管公公“老头拐”。他们夫妻之间很少聊天谈心,也不曾见他俩窃窃私语和开开玩笑。在包刮儿女在内的所有人面前,公公婆婆客气得连喝茶吃饭都要三请四请才肯举杯、落座。尤其来了城里小住,他们一天到晚都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什么东西都不挨你的,也几乎不和孩子亲热。他们习惯媳妇煮好一日三餐后要亲切的叫,然后为他们盛汤盛饭,烧好开水泡茶,削好水果请他们吃,晚上安顿他们洗脸洗脚------一下没有安排,他们便客气得无所适从。我那时就觉得他们像大师,因为大凡高深人物都隐藏较深,历来在外表上不透露一点喜怒和性格迹象,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心思是温是火,此时此刻有何欲望。而且因为文化悬殊,我们之间似乎很难找到一些共同话题,所以,这么多年,我也只有打心眼里例行着一个媳妇恭谨尊老的态度,谨慎又谨慎地学着做每一件家务,期以得到两位大师的好评,从不敢在他们面前嘻哈玩笑,更不要说撒娇任性了。
依稀记得刚结婚那年,婆婆来城里小住。我洗了苹果在茶几上,当着我们的面婆婆从不吃这些,可我发现当我进去厨房做事,婆婆就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下去;当我从厨房出来,婆婆赶紧把咬了一口的苹果向下放回,眼睛假装直直的盯着电视------这样一时间你看到的苹果还是那么多个。
等我重新进去厨房做事,婆婆又拿起苹果美美的咬着------这一幕深深地刺激了我。后来吃饭时,我和丈夫再三请婆婆吃鸡汤,她又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我起身用汤勺舀了鸡汤想盛她碗里,她推来推去,最后竟然把饭碗躲到桌子底下,着实让我和丈夫郁闷得想生气------从那以后,家里要是炖了鸡汤排骨汤,我都在饭前先人手一碗分好,免得婆婆再客气不喝。
从小就接受了母亲严厉的家教,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长大后都成了知书达理的人。也正因为从小到大都惧畏声色俱厉的母亲,除了不敢在父母面前撒娇,我们也都习惯了诚实做人,恭谨做事,从不懂得用甜言蜜语来讨人欢喜。而婆婆近乎无理的拘束,更让我感到了自己做人的失败,我是那样诚心地想与她好好沟通好好相处啊。丈夫称呼婆婆为“嬷”,而婆婆耳朵又好聋,以至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克服不了自己。一见面便要大声地管一个初走进自己生活的农村女人叫“嬷”,于一个在城里生活叫惯了“妈妈”的斯文的新媳妇来说,确也很是难为情的事。而且还因为她总是一副懵里懵懂的样子,好像什么念想都没有,以致我怀疑,那些戴德的话,那些挚爱的话,那些成语、谚语、形容词,她是否能真正理解?我努力说出去了,她能视我为己出能明白我一个在别家长大的女儿心么?
于是在不断纠结的思想斗争中,在素养却又矜持的内心里,很多甜美的话语,就像极了那黑暗中乱飞乱撞的蝙蝠,最终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甚至有时,心里明明很想说些温情的贴心的好听得让人舒心的话,但竟然会事与愿违而导致说出相反的话------直到现在,我也总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低低地唤一声,而一声“嬷”之后自己竟已紧张得心扑通乱跳,接着才有克服心理障碍之后的喜悦------其实每当妈妈和婆婆在前时,我的心里何等想甜美地唤她们一声,然后再亲热地拉着她们的手嘘寒问暖啊------可面对严厉的母亲和畏畏缩缩的婆婆,这些没有喊出口的话,最终都坠下了我的喉咙,咽进了我的肚子。以至于我如今也只能把它们变成文字,再也说不出口了。自己的母亲尚好,再严厉她也会包容儿女,而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婆婆,如果我能甜甜的多唤几声“嬷”,我能与她水乳交融,我想今天的她就不至于这样太过拘谨了。
只是我想,儿女的“自由令”会不会让她更没有了时间观念和归属感呢?从年轻到现在六十出头,婆婆在农村时几乎做不了什么大事,种田砍柴都请人,她很少养家禽,也不太晓得弄这些农村的土特产,十里乡亲都知道她喜欢逢圩赶集,而且吃了不下几十萝筐的药,美媛春、太太口服液、驴胶补血冲剂、红桃K,市面流行什么补品,家人就为她买什么------她的一生总是和病痛、可怜为伍,极尽充满了弱者的因素。没有一技之长,现在城里连家里的常用电器都不怎么会使用,连防盗门也常常不能紧关反锁------甘心屈服于命运的摆布,又长年累月的自怨自艾------她喜欢从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上研究媳妇和女婿的心思,也喜欢和邻居及她的姐妹们一比高下------看现在,一句话一件小事,她可以放大十倍做文章,很多时候都不可理喻了,有时她的言行举止甚至让子女们都觉得她神经兮兮,但她的心的的确确是善良的------我真担心长期以往她这样会得抑郁症或老年痴呆症,所以如今我们儿子儿媳们也唯有小心翼翼,顺着她的性子说话做事,惟恐惹老娘生气生病。她说对我们就称是,她说错了我们也点头。我们维护她,就像维护伟大领袖毛主席。 明知道老人喜欢贴心的话,如今的我还是身不由己把爱藏在心里。
我总是固执地这样想,行动才是落到实处的爱。我默默地做事,尽可能的让婆婆感知我的爱,尽可能的改变她,希望她能开心健康,活好自己的人生。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却估计也只是一只巴掌拍不响的境遇了。如今她人与我住一起,但似乎她的心还在流浪,我感觉她的心还没有安家。因为她又担心这个孙子那个孙女吃饱穿暖的问题,又顾忌这个儿媳那个亲戚的眼光;她希望自己像救世主一样能照顾所有的小辈,却又适得其反让儿女们个个都觉得有了有形无形的压力。她有事没事总念叨着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前天,她又告别我,说要去小叔家住一晚,第二天再回乡下去,可两天过去了,她还留在小姑家------
婆婆轻快细碎的步子,踏着我一片又一片沉重的心,我每每站到店门口和家门口目送她远去,看她似乎是很坚定地往前走着,没有留恋地回头时,我都在心里默默:婆婆,只要你开心就好!我知道:只要丈夫不在南康,不在我和婆婆的身边,从今往后我都得一如既往代替丈夫悉心的照料她,不得有半点怨言和懈怠;只要婆婆活着一天,我就不能委屈她一秒。
想到这里,我突然叹了一口气,爱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因为没有血缘,情感就难于交融交心?为什么如果不是夫妻,爱就总是要隔着一层玻璃纸?无论儿媳如何诚挚地把自己的情感交出去,到头来换来的都有可能是婆婆的戒备和猜疑。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从从前的公公宠她让她,到如今的儿女孙辈由她让她,我想能改变的可能早已改变了,剩下的就是根深蒂固的了。期待被人捧着被人怜惜,是婆婆今生软弱固执的宿命。面对一个这样柔弱的六旬老人,我还能说什么呢?在今天这个重阳登高敬老的日子里,我唯有祈祷我主日后格外庇护普天下所有的老人,保佑我的父母和婆婆都活得健康开心,也请让我对婆婆说一声:嬷——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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