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程旻的家境和身世,他完全可以像阮籍、嵇康那样躲在竹林中去喝酒吟诗或到村中作坊中抡锤打铁,也完全可以像陶渊明回故居种田采菊。但他却为自己的子孙开辟了另一条生命通道,以重大牺牲作代价举族南迁。这种独立人格,是用生命铸造,至今仍源远长生不息的一篇光辉灿烂的民族史。可惜历代的史学家和文学家一直忽视这位历史伟人。此事可见宋代诗人徐庾。他的诗我们不妨不厌其烦地引述一次:“程旻当年一匹夫,不操三尺制顽愚;片言能使众人服,万代江山与姓俱。”一首诗只有四句,却概括了程氏一生。 程旻南迁在坝头村安顿定居后,即把家人和随从叫到封了顶的大厅堂“开会议事”。 程旻开门见山对大家说:“咱程家南迁之前,乃名门望族,南朝建都康业,程门仍享祖辈受禄封爵位。无奈自晋惠帝宠后贾南风持政后,社稷一直饱受战争兵燹之苦。先有八王之乱,又有胡人入侵中原。皇室仍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眼看皇族互相厮杀,江山即将异手他人,故有识之士皆举族南迁。沿途虽历尽惊险,却不再愁在兵灾中全族灭绝。南粤虽蛮夷之地,但人主我客,切不可以名门望族自居,应拜当地人为师,以免自陷绝境。” 儿子程松长长叹息一声:“此次南迁,实为南逃。所谓名门望族,早随战乱消逝矣。文化礼仪之邦,陷入南夷愚昧之地,反师其为师,悲哉悲哉,奈何?” 程夫人接话茬应道:“娘不全赞成松儿的话。昔先哲圣人教诲后人:三人行,必有吾师焉。若在洛阳,自然我乃主人,今已南迁,我们便反主为客。南粤虽愚昧,皆因偏僻所至。大处而言,南人在此生生不息,自有他们的生存妙计,切不可以偏概全。南人缺乏文化,种地仍普遍刀耕火种。主客之间,完全可以扬长避短。” 程夫人夏氏是大家闺秀,丈夫事业,多赖夫人支持。程旻常把夫人视为好参谋或得力助手。此次南迁,夫人矢志相随,临危不惧,使大家众志成城,协力同心,始能化险为夷,千里迁徙到镇平坝头村安家。 程松说:“若安抚民心,最便当的莫如封赠施舍,只可惜我们远非皇族,无权封官加爵,南迁之后,爵位自毁,菲薄家财,怎奈粥少僧多?何苦不自量力?” 程旻捻着胡子,点头思忖良久,才慢慢启口回答:“听你母子所言,令我喜忧参半。松儿,还是你娘通情达理。凡事从大处想,远处看,事业虽艰难,便有成功之希望。反之,如从近处想,小处看,事业眼前虽顺境,但是将来总难逃出夭折的危险。这不是我个人论断,是先哲圣人的教导,前人的经验教训。” “是的,父亲。”程松应道。 程旻知道儿子是在退却,并未折服,便继续陈述没说完的话:“我想举个例子把话说完。前人创造了天干、地支、五行的学说,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代表十天干,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表示十二地支,以金、木、水、火、土表示五行,天、地、人同为一体,靠十天干十二地支相维系,相制约,相推动,相交错运行,或瞬息万变,或恒古永律。就以五行为例,五行间相生相克,土生金,金克木,木生水……可见,天地万物,皆互相依赖,互相依存,断断不可唯我独尊。” 在晋代,士大夫崇尚清谈,玄学之风甚炽。就程松而言,他以阮籍、嵇康为师,通晓禅道,平心而论,程旻在禅道方面的学识与修炼,未必高于程松。但程旻为父,儿子自当谦让。况且,程旻并非隐士派,其南迁的新思维,与阮籍、嵇康的逃避现实主张完全相悖。“唯我独尊”,一贯被誉为知识分子的人格觉醒。现在,他们又旗帜鲜明地提出“不可唯我独尊”。这是当时隐士派的士大夫阶级无法接纳的“离经叛道”。在当时甚至相当一段时期,它常被社会名流误解为“媚俗”,又常被朝廷皇室斥之为“懦夫”,不愿当皇室自相残杀的殉葬品,两边都不讨好。其实,这种生存方式正是当时士大夫阶级相当一部分人独立人格的觉醒。不逃避现实而勇于面对人生,南迁之举给南粤蛮夷之地注进了中原文化的生机,推动了社会发展的步伐。这种大规模的民族交融原因始于战争,但却是战争无法达到的社会进步,尤其是战争无法涵盖的伟大人道主义大发扬。可惜史学家忽视了南迁对中华民族史的巨大贡献。目下这方面的贫乏,甚至可以说史学家对南迁这一壮举竟不屑一顾,从而铸下时代的遗憾与悲剧。 实践家比不上哲学家和史学家,后者常受到时代的宠幸。据说,实践家只懂得形而下,不懂得形而上。就像蝼蚁只会到穴外搬东西,工蜂只会到巢外采蜜,史籍家永远不屑于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即算没有被遗弃,也不会受宠幸。士族之首的程旻先生,何尝不知此举在史学家眼中的位置,不管清谈家们如何耻笑,程旻依然执著自己的追求。把家安顿好后,他便沿江徒步,到千家万户串门作客。可以想象,他开始被拒之门外,被辱骂,被挨打,被狗咬,他就蜷曲着高大的身躯,睡在庭院屋檐下,直至把户主感动。 “你来我们村里干什么?” “当学生。” “你来村里找吃的?” “不,”程旻指着嘴巴摇晃着那硕大的脑袋说,“学本地语言。” 在弄清了程旻那灼热坦诚的要求后,他被主人请进屋里,请进厅堂。生命的种子终于艰难地播进南夷之邦——梅州土著人民的心坎。 当然,实际的历史要比这艰难万倍,但这缕人道主义之光已经燃烧了十几个世纪。 三年,或者五年,或者更长时间,程旻率领他的家人和随从修了九十九条村栈,建了九十九道小桥,在九十九个穿山道上,筑了九十九个可以挡风挡雨的凉亭。于是,程旻的名字不胫而走,上门求师者日众。程旻便在家里和外面许多村子设馆,教求师者识字,传播北方的农业技术,知道种田要翻地,要施肥,要防虫除草,要有充足的水源,一年四季,哪类粮食春播,哪类夏种,然后秋收冬藏。一部分人接受了科学种田,就结束了一部分刀耕火种的原始耕作。丰收了,又一部分人跟着学,又结束了一部分人刀耕火种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