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丘峰 于 2011-10-23 16:19 编辑
四 那一天,我到外面听琴回来,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我都快被车上前面后面的人挤压成标本了,真的精疲力竭了,下车后还要走一条幽长的弄堂。这弄堂有点像苏州古巷,鹅孵石路,路面宽不过两米,两边是砖木结构的本地房子,居民稠密,邻里之间都十分了解,一家有事,百家知晓。这里多数居民是苏北人,甚为穷苦。上海人称苏北人为“江北佬”。“江北佬”三个字几乎成了愚昧无知、野蛮下贱的象征。我常为此感到不平。 这条里弄有数百户居民,大都是做理发匠、缝纫匠或搬运工,几乎成了世袭制。如今改革开放,跑单帮、摆摊卖港式衣裳的“大兴货”(冒牌货)特别多,这几年来,这条弄堂几乎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以前曾出过几个大学生,待他们毕业后,似乎都羞于与里邻为伍,都设法搬到徐汇区、静安区或卢湾区等高档区域,做“上只角”的人去了。隔壁的装卸工,从小培养女儿弹琴,大概也是出于这个目的,让女儿学得有教养一点,然后寻个南京路上或淮海路上有房子的男朋友,嫁出去,跳龙门。 老实说,我对这种“跳龙门”并不以为然,甚至有点瞧不起他们。我原来生长在岭南客家山村,我没有靠父亲在南洋的实力去找个香港姑娘找个华侨富商的女儿,然后跳龙门到香港或到南洋去。我是凭借自己的发奋,凭借我的能力,在60年代初考到上海读大学的。我不是自视清高,但我轻蔑那些连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人。 所以,当我迈进这条漫长的弄堂后,我是目不斜视的。我不愿看见我不愿看见的人。 这时,我面前有一个踏黄鱼车的男人,大约40多岁,他脚板有力,但却没有用劲踏,而是踏几步就回一次头来。黄鱼车上坐着一个少女,抱着琴,侧着脸,脸上漾出青春的朝气。她有点羞怯,低着头凝视着琴,但眉宇间却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快乐。 当黄鱼车在进入人口稠密的房舍时,踏黄鱼车的汉子突然亮开喇叭嗓子,喊道:“囡囡,拉琴!” 少女穿嫩黄色的无袖连衣裙,衬托出面孔粉嫩,手臂白皙;上衣略紧,胸前高挺,勾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少女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棕红色的小提琴摆在她的左肩上,微风掀动着她琴下的裙摆,像鲜黄的花瓣上衬出红色的花朵,这是太平洋岛上的热带林寨中随处可见的少女的衣着。 琴声起,一曲《血染的风采》在幽长的弄堂内回荡。瞬间,弄堂两边木屋前站着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吃饭的忘了往嘴里扒饭,喝茶的把茶杯倒拿,剪鱼尾的把剪刀卡进手指,叫卖酒酿的张着鹅蛋般的大嘴“定格”在鼻子下面…… 那中年汉子是少女的爸爸。他一边踏着黄鱼车一边向两边的人群东张西望,神气活现地超慢行驶。尽管如此,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还是不时震荡着,以致使少女的琴音受到干扰。 中年汉子从琴音中悟出这一点,立时从车上跳下来,左手扶住手把,右手拖着车沿,慢悠悠地在小巷走着,不时左右顾盼,仿佛如初进内蒙东盟大草原的人,骑着马儿一边唱着“马儿啊,你慢些走……”一边欣赏景色似的。 少女双换一支曲子,拉着拉着,似乎沉浸在梦幻般的艺术境界里,十指纤纤,拨动琴弦,琴声起,悠扬悦耳,惊动四邻,纷纷自觉站在弄堂两边,神情肃然,侧耳聆听。 啊,好熟悉的琴声! 少女十指间流泻出的是热带丛林间恋人的相拥热吻,鸟鸣蝶飞,热雨椰风…… 啊,《夏威夷的涛声》! 琴声戛然而止,邻里们还在如痴如醉地注视着这个端庄美丽的少女,仿佛她是音乐的化身,她给这“下只角”居民带来福音和希望。 “哗”!蓦然掌声雷动,整条弄堂像燃放鞭炮似的,邻里们虔诚列队,像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军。 中年汉子高兴得来一个侧翻身,站在黄鱼车上,从少女怀中抱过琴,响喉亮声地说:“邻居们,我女儿蕙蕙今天下午在‘上海市少年小提琴大奖赛’中得了个奖。”他扫视一个邻居,看到邻居们露出欣喜的颜色,更是得意非凡。 “几等奖?”邻居们高声问。 “鼓励奖!”他大声地回答,“不过,南市区就我女儿得了奖,就是说,我女儿是南市区第一名,对不对?”他充满骄傲地说。 “对!”邻里们哗啦地鼓掌,像放鞭炮一样响彻弄里。 “其余获奖的都是徐汇区、静安区、卢湾区那些高干区,洋房区里的小囡。” “超过他们,超过他们,蕙蕙!”人们急不可耐地呼喊。 “有今天的鼓励奖就有明天的三等奖、二等奖、一等奖!对不对?” “对极啦,为‘下只角’争口气!” “加油,蕙蕙!”人们激动地欢呼。 中年汉子踏起黄鱼车,少女的琴声远去了…… 在我眼前留下一幅美丽少女的倩影:乌黑的头发梳成马尾式,上面插上一朵彩蝶似的红花;修长的颈项,粉嫩粉嫩的,在斜晖里闪出柔和、甜美的莹光。 我眼前一亮:哦,这位矜持的少女,就是在艺术会堂舞会上拉小提琴的小姑娘! 而那中年汉子,听声音,我终于从声音中辨出:他就是我隔壁从未谋面的邻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