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2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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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程贤章
一提起写父亲我就犯难了。这是因为:第一他死时我只有八岁或九岁。孩子的无知还无法意识到父亲的死将在我的家庭推出一系列的灾难或悲剧故事。第二,凡写家史或写我母亲,我都会把父亲视为丑角或反角陪衬,骂一声“不负责任的父亲”,在家贫如洗的家境中把一大群子女抛给年不满四十的寡妇,是母亲用双肩和心灵荷负无穷无尽的苦难。
父亲是前清末笠落第秀才。他喜读书,本是乡村年轻的儒士。但在南洋的神父觉得读书无用,遂叫“水客”把他送出南洋。他本不善经营,四十八岁仍两袖清风。家有一妻一女尚无法负担,遂萌自杀的念头,跑过海边自杀。但他毕竟没有自杀的勇气,人世间毕竟美好多于无奈,他打消了自杀念头,静悄悄回到家里。
不是说天上不会掉下免费的馅饼吗?果然“天官赐福”父亲中了头彩。这个天上掉下的免费馅饼好大好大。大概不少于八千银元吧。这个大蛋糕怎么分怎么切?父亲门可罗雀的家里顿时热闹起来:
“你只有女儿,没有男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应该回唐山讨个嫩娇女。”
“回去置家业啦,买田啦,做屋啦!”
“回唐山开店也不错,做个土财主总福气过离乡背井。”
于是,在伯叔邻居七嘴八舌的建议声中,他选择了回唐山,回故乡。那时故乡与圩镇有二十里漫长的石子路。我猜衣锦荣归的父亲要么是骑矮种马;要么是坐轿子,他不会徒步回家的。
父亲回国几个月,主要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把全村百分之八十的破屋烂舍踩平,重建一座“三堂四横一围”的围龙屋。做出他一生报答乡亲的“善行义举”;二是讨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漂亮勤劳的客家姑娘——她便是我母亲。他不置业,本来买田地,买店铺,盖私宅,对于中头彩暴发户的父亲,全都是小菜一碟,俯拾即可的小事。但父亲此次回国,除了娶了我母亲外,根本没有购田置业。这就为后来他破产后第二次回国给家庭生活埋下了祸根。
刚到南洋的母亲,亲眼看到父亲家庭的繁荣。家里拥有两辆高级名牌汽车,两辆货车,还有一辆豪华马车,在新加坡上学的姐姐,还驾一辆摩托车。我的大妈,还养了小老虎、鸟、猫等宠物。据说,由于母亲怕汽油、晕车,才特地购买那架豪华马车的。马车虽不用汽油,但要喂马,养马夫。这样的家庭虽雍容华贵,但已完全丧失异国谋生的华侨商人本色。摆阔气,图享受,不是继续创业,而是醉生梦死,完全是一夜之间“暴发户”心理素质。出多进少入不敷出,这样奢侈的日子注定不长久。
母亲到南洋后,非常勤劳,和父亲的妻子相处得很好。但她几乎年年生子女,不久,我有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随着人口的增多,经营的失误,商业界名利场激烈的搏杀,生意场的对手——包括我的叔父参与的一方奇招百出,父亲终于被对方杀得人仰马翻。家族经济崩溃加速,也像父亲中彩时差不多,几夜之间,几个月之间,家庭破产了,豪华的摆设进了拍卖行,家族已经维持不下去。父亲年届花甲,垂垂老矣,面对年轻的妻子和一大群子女,他还敢指望天上再给他掉下一次免费馅饼吗?父亲压根儿就不是经商的料,日暮途穷,他又平欠听叔叔伯伯们的劝告,把大妈、大姐、二姐、大哥留在番邦,我们五兄妹则随着父母,坐着越洋轮船“芝渣连加”号的低等舱,把海外吃下的东西全部呕吐到船舱里,带着几篓筐破烂衣服和家具,蜀犬吠日到生他育他的老家大雅。他捐资兴建的围龙屋没给他留下片瓦门框,只好买 了和他反目成仇的叔父的四间房子合居。第二年,“七七事变”爆发,一九四零年,太平洋战事爆发。父亲重返南洋的发财梦彻底粉碎。
父亲死于太平洋战事爆发的那年冬天。母亲哭哭啼啼,一边为快死的父亲寻找奔赴黄泉的“寿衣”,嘴里反复怨恨父亲:“你好狠心啊!我嫁给你,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而今又没留下任何农业,把一大群子女抛给我。我怎么办啊?”父亲咿咿呀呀在说话。母亲摇摇头,噙着泪对弥留的父亲说:“我听不懂,不懂。我知道你也是痛苦的。这是天意,天意!懂吗?”父亲微微点头示意。
我忽然对妈妈说:“妈,父亲的话我听懂了。”
母亲瞪亮眼睛:“你听懂什么?”
我说:“爸爸说,哪个孩子不听话你就扭他的耳朵,打他的屁股。”
母亲伸手打了我一个耳光:“兄弟中就你调皮。你以为我听不懂你爸爸的话吗?给我滚到房里读书去,不准你多嘴多舌。”
好几年了,我都不明白我有什么错,母亲要给我打响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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